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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长安旧事(李贤-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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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此刻,动作停了,她不上不下,卡在悬崖顶上,不得不抬起脸,看他。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右眼下一颗痣,冷漠时格外有情,但其实在床上不留余地,每回都弄到她都疑心李贤对她有私怨,但找不到旁证。

“十六。“他拧起眉。

“嗯?”装傻,她最擅长。

“今夜在宴上,我问你,是否有过心仪的男子。”他继续磨,十足有耐心。“怎么不答。”

“没有。”她仰起脸,朝着月光。“回殿下,十六,没有心仪的男子。”

这是今晚她说的第二句,每句似乎都能准确挑得他动火气。

反正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哭,不会求他,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最多不过红眼角。但这就是最可气之处。

眼神里氤氲风暴,是泼天的雨。情绪满溢,还总没事人似的,最要命的是,做什么都冲在最前头,生怕,比他晚死。

把人欺负到顶点,她终于呜咽出声,指甲头一回抠进他肩膀。断断续续,说殿下,我不能。

你想要的答案,此生都不会由我说出口。

他抚平她紧皱的眉,说,好。

我不再问。

03

李贤走了。

她把衣裳裹紧,拿出那把掉在地上的刀,仔细端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洞庭鱼生食最佳,佐以新橙,这些都是她六年前被捡进太子府之后学会的。

但始终她不知道,李贤为何会选了她。

当年她没死在案板上。内宫贵人喜欢豢养流民的弃儿当玩物,竹帘动时,菜刀被喊停后不过一个时辰,人就被送进了陶窑。

万年县陶窑,野狗路过都要绕道的地方。

受不了折磨被断手断脚扔出去的不知几何,血从暗河流出去,把方圆几里的地染红。

她有双罕见的深碧色眼睛,是粟特与汉人的混血。上头觉得奇货可居,没早早把她搞废了,而是养在后院柴房里,教她回鹘刀术、跳舞和其他。

是以名为十六,是在陶窑的排行,也是烧红了烙铁印在后颈的字。人与兽有什么分别?世道乱时,人率兽食人。

陶窑两个寒暑,她见遍三途恶道、十殿阎王,变得性格臭且硬,刀枪不入,堪称响当当的一块朽木。待到李贤带人将寒窑毁了的那个下午,滔天火光中,有人把压在她身上要扒衣服最后享受一把的公公扎了个对穿,刀尖又压在她额头上时,不过是眨了眨眼。

“年岁几何?“

有人在火光中,看不真切。但侧影又被火照极亮,眉峰鼻尖山水丘壑,每道转折都惊心动魄。

见她木木的,他把死掉的人踹了踹,寻出片能落脚的地方,蹲下身,又问了一遍。

沁入肌骨的冷香,在飘雪的长安暮冬、腥血遍地的陶窑里,突兀地出现这么一缕。后来很久她才知道,香名沉水,南越的海里才有,千金难寻。

焚烧时,凉意彻骨,闻久了才知道,那是世间最烈性的香,穿心而过,百年不散。

她恍惚抬头,寻着味道,找到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命中逃不掉的一刻,是在泥途中的五浊之世里翻滚,忽地觑见天光乍亮,知道还有另外的活法。

那一刻的最初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惧怕。

惧怕光稍纵即逝,便又堕入黑暗。比杀了她更难过,比让她一直受苦更难过。

“十六。“

她听见自己这么开口。

“问你年岁,不是字号。”刀尖又往她额头戳了戳,侍卫语气不善。但须臾刀被他按下,按刀的手浑然如玉,一看,就不是在下头做事的人。

“年岁,也是十六。”

嗓子被血糊住了,火在身后腾腾燃起。没了遮掩她只能匍匐站立,衣裳碎得难看,而她知道羞耻为何物,也不过是上一刻的事。

“十六。从今起,便跟着本王。可能会死,会受伤,但不会再挨饿。愿走,就点头。”

她死命点头。

刃口挪走。此时才看清,那玉般的人身上,隐没在火光里的半张脸,半个身子,全是血。剑尖点地,蜿蜒拖过,众人俯首跪拜,叫他殿下。

鼻尖还萦绕着那点冰火灼烧的余香,陶窑被烧成平地,他放下帘子,声音疲惫至极。

她就这样入了太子府,那天,是她与他最近的一回对视。

后来她帮他挡过刀、挡过酒、暗杀过别人也被人暗杀过,寒雪纷纷时杵在门外头值夜,屋里觥筹交错也不知几何,酒醒后总是她送人回去,路途颠簸,免不了挽手搭肩。

谁都能多想,只她不能。

她是高昌国遗民。太宗年间高昌国灭,流民迁徙至京兆万年两县,祖辈发过毒誓,李唐一日不灭,一日不归北凉。后来家族没落,对李唐的恨,成了对饥荒的恨。恨长安饥馑时,天子车驾即徙往洛阳避难,留下百姓互相屠戮,赤地千里。

但李贤把她捡走,给她吃的,说跟他走,永远不会挨饿。

天子离开长安躲避饥荒,太子却留下监国。那年长安难得没有大灾,因他四方调度粮草,剿灭流匪、把贪赃枉法的中官[中官,即太监。]下狱。这才是惹恼武后的真正原因——一个皇位,不能同时有两个最强竞争者。

如果能一直如此便好了,如果他退一步便可保全,便好了。

但那个位置上,不是进,就是死,没有悔棋。

04

巴州,十二月。

李贤自从去了巴州,一年过去,平日里就是醉生梦死。

消息传回长安,众人都觉得废太子就快完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说是醉生梦死,多数时候,还是在折腾她,变着花样地。

十六还是讷言。李贤就激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是高昌国遗孤。我也知道,你想杀我。

他笑得跟真的一样,把刀交到她手里,说,十六,我愿死在你手上。这条命,若你想拿,随时可取。

她抚摸刀刃上的花纹,良久才问,为什么。

他低头,嘶一声。说早知你喜欢这个,我便早就送了……松些。

她被钻了空子,赌气不愿再说话,他就笑,叫她十六,十六。

一直念,终于念到她有回应,破罐子破摔,问他,殿下,到底想要什么。十六能给的,便都给殿下。

他握她手,双手交迭,压在床榻上。浪荡至极,心灭了,也还能唱歌,能吟诗。

“要你活着。”

他眼里埋的苦痛层层迭迭,将她压垮。

第一次,她伸出手环抱他,说,这不难。

数月后。

青海大非川。

她站在悬崖边上,背后是追杀千里而至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比上次见到的更神武,白马银甲,望之如神。

将军开口,说,十六,高昌国是我父亲带兵所灭,你之身世,太子也是从我口中得知。

西域昆仑,长生之所,你有长生之血,我愿以此,向圣人求得敕令。

她站在悬崖边上许久,看云。

良久她开口问。丘将军可曾听过一首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若有来世,定然先一步遇见他,先一步动心,先一步受煎熬相思之苦。而他,只需做个被爱慕的凉薄之人。

不多时后,同一悬崖。

李贤站在悬崖上,丘神勣听过他的遗言,笑容僵住,难得愕然。

他笑了。

竟与她字字相同么?

沧海桑田。

苍鹰飞过悬崖。复活的十六,徒手埋葬了李贤。

手指抚摸过碑文,她一步步走下山去。

“等我。”

在此处等,在彼岸等,在每条无人驻足的绝路,等我认出你,无论天寒雪深,世事沉沦。

我将是你的照镜,照见彼此的炽烈和雪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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