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赵来家交租都是这般吃力,就更别说其他佃户了,实在交不出地租的,那五个伙计挨个逼一逼,也能逼出三瓜两枣,或是交出牛马鸡鸭抵债,也有将自家闺女老婆小姨子更或是小子抵进何府做数十年工的,只是这事儿何东来也要先挑选摘捡,讲究的是一个他觉得值不值,或他用过值不值。是故交了租的一家比一家愁云惨淡,直到收到那小童赵兴家,更是惨不忍睹。小童赵兴父亲早亡,兄长早夭。家中只有一个年过三十的寡妇娘亲朱氏,和他这个七岁小童。朱氏为了母子两人的活路,常去外头做游娼,家里的田地也从不懈怠,而赵兴年纪太小,母子两也经常被村里的无赖贱人欺负,不过大多数村民还是可怜维护他们的。而这次,因着地租比先前多了三倍,她已经抵当了家中所有能抵当的东西,身子也亏空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差十两。钱管事坐在赵兴家院子里,院子中央烧着一盆火,将昏暗的冬日照亮,也将朱氏磕破的头脸照亮,那是一张娇媚而苍白的脸,削肩薄背,浑圆曲线,两扎宽的纤腰,确实有一些滋味,可惜是个游娼,何东来必定是看不上的。又瞥了一眼被她使劲护在怀里的小童,那小童哭成了个脏猫。他吸了一口旱烟,白烟从他的鼻孔嘴缝喷薄出来,好像一只烧香的鼎。他不喜欢猫,所以这小童他也不要。“那你是想挨鞭子?”他的声音干涩却不冷,音色听上去好像闷在盖子里煮沸的烂粥,闷闷的,软哄哄的,咕咚咕咚,但话意却冷得让人发抖。朱氏浑身发颤,抖得像个米糠筛子,沉默着点了点头。钱管事办事态度也算得上亲和,就因为他亲和,所以何东来给他准备了五个彪悍的伙计,他嘴边的旱烟还没有散去,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又说道:“那脱衣吧。”这种亲和是一种冷血的亲和。受鞭刑,男子都会被扒去上衣。钱管事稀松晦涩的眼珠子一点都没有波动,依旧缓缓地吸着旱烟,五个伙计却露出了狰狞讥诮又猥琐的神色,待要去伸手,朱氏低垂着头自行开始解上衣的领子和绳结,她是游娼,从不吝啬将自己的身子给人看,头一次她还忸怩过,但那挣不到钱,后来她的羞耻心就成了米糠中夹杂的砂砾,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就被筛子筛了出去。但面对围观的同村邻里,她不做人了,她的孩子还要做人。等脱了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短袄和中衣,她颤巍巍地低声哀求道:“各位村民乡长,请爱护我家赵兴。”语罢,款款弯背,不疾不徐地磕了三个头。少交一两租,要受一鞭子。她少交十两,就要受十鞭子。前两年也有人为了省一两受过一鞭子,就让家里最强壮的人去挨,然而那个人到现在都直不起腰来,成了家里的拖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了省银子去受这一鞭子了。后来听说钱管事身后的五个伙计都是在官府刑狱司练过的,鞭子在他们手里不是鞭子,是刀剑,稍稍用力的一鞭子就能将一个壮劳力废掉,可他们只是交不起租的佃农,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夺命的罪犯。是以朱氏认为,她应是活不过今日了。这是临终托孤。村民们有老者有孩童有妇人眼眶蓦然红了,有人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悄悄抽泣,缓缓转过身去。沈芜没有转身。她看着院中的这一对母子,身体在寒风中逐渐发热,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滚滚涌动,像点燃的柴火堆,一股一股滚烫的血液汇进她的心脏,激动着她的心脏,让它跃动得越来越快,眼眸嘭地点燃两簇火苗,手指蜷曲进手心紧紧攒成拳,身上的肌肉崩得极紧,咬着牙关,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等着射出去的那一刻。千钧一发之时,朱氏又缓沉地对她磕了一个头,对她一个人。沈芜僵硬地转了身。还不是时候,沈芜知道,还不是时候。她今日帮了她,那她的孩子怎么办?渔利口的佃农们怎么办?他们会被当做暴民镇压,会被官府打杀,会死伤大半,会家破人亡。虽然,他们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暴民。那日之事历历在目,沈芜的脑中还回响着划破天际如响雷一般的鞭声,噼啪噼啪十下,中间夹杂着女子隐忍地哀鸣和痛呼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曾经她在史料中读过佃农被压迫的内容,内心震撼动容,只是那一点震撼和动容怎么比得过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她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这天色还早,金银花还没晒干呢。”赵婆婆把碗放下,捡了一朵竹扁里铺开的花朵子在指尖捏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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