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翎又咳了两声,比刚刚的咳声更微弱。“也对。”
“再有,小的就听不见了,但仿佛听着是……”元墨说着说着小了声儿,像不敢再说。
秦翎吃力地喘着:“你说,无妨。”
元墨再近一些,终于瞧见了床上的红绳。这可不得了,如果自己没记错,这绝对不是俗物,不是普通的续命绳,而是隐游寺里那条百年绳。据说隐游寺曾经有一位得道的游僧,每年上头香的时候,都要收娘亲给孩儿亲手戴过的红绳,收了将近百年才搓出这样一条来,可挡病灾,殃人避开。可那位游僧圆寂之后,这根绳也随之消失,说是被人盗走了,成为一大悬案。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有它的福祉庇护,一时半会儿还弄不走秦翎的其余五魄。
只能再试试别的法子,元墨又往前一小步,继续着方才的谈话:“少奶奶还说,她在外头,好像有什么人……男人。”
男人?这必定是了,想来自己没有猜错。秦翎只是眉梢动了动,再无其他的反应。
元墨等着秦翎气火攻心,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秦翎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反而缓缓地躺下了。
“那便好,总归外头有人照应她,我不费心了,也算夫妻一场。”秦翎的眉目松弛下来,“你睡吧,我躺一躺就好,你不必为我熬着。”
“您不生气吗?”元墨搞不明白,这人的身体就是一把带着毒阳的枯柴,就差一把火,便能燃尽。
“你还小,不懂成亲里头的事……她嫁我是可怜了,我不怪她。往后你若娶妻生子,一定不能辜负。”秦翎说完便不再开口,好似用光了今日的体力,再没有伸手触碰那颗消梨。
他明明都快死了,可为什么还苦苦撑着?元墨还不甘心,刚刚自己是一不小心碰到了百年续命绳,这会儿避开就是。只是他心里有很大的震动,秦翎他何德何能啊,竟然能配得上这种东西。
那绳子已经不是续命的盼望那样简单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开光法器,别说是秦家,就是比秦家再大的家族或皇亲国戚,也未必能求得这个。就算求来了,也必定是当作传家宝,日日夜夜在观音菩萨前头上贡,绝不会拿出来轻易使用。
而眼下,它被当作寻常物件一样使用,宛如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一根红绳,拴在这病秧子的床上。这究竟是多好的命数,临了临了,还能沾上这个光,不亚于有人给他镀金身了!
“元墨?”听着旁边没声了,秦翎忍不住问,“你就在软塌上睡吧。”
长夜难熬,秦翎也不知道自己苦苦熬着干什么,但是这口气偏偏咽不下去,总有股盼望在里头。元墨还盯着那根续命绳,这回特意绕开了:“我先不睡,我给您擦擦嘴角的血吧。”
谁料他的双腿刚刚碰上床沿,整个身体就像支撑不住似的往后倒仰,干脆摔在了地上。这声音大得吓人,吓得秦翎一下子坐起来,恨不得赶紧看见:“摔着哪儿了?快起来!”
地上的人没说话,爬起来一溜烟儿地跑了,双腿被褥子下头的那张符纸伤得不轻,再不走恐怕都走不了。
“元墨?元墨?”秦翎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应,急着叫小翠,“翠儿!翠儿!”
“来啦!”小翠不睡偏室,在小耳房睡,踩着鞋披着衣服过来,一进屋就傻眼,“元墨呢?”
“他刚才叫喊一声就跑了……咳,怕是不小心摔在地上。”秦翎边咳嗽边说。
小翠着急坏了,但元墨和少爷哪个重要她还是有数,赶紧点灯,又拿茶水又关窗子。“您别操心他,就是乱转他也转不出去,明日肯定回来。您睡您的吧,我等着。”
秦翎用茶水漱了漱口,现在能做的就是别添乱,只好躺下:“那今夜就辛苦你了,过几日我再要几个人,别总是累你和元墨。”
小翠一愣,赶忙别过身,偷偷擦着眼泪。
秦翎听不着她说话,又苦笑了。“没有过几日了,这就是最后几日,你放心,你和元墨的出路我心里有数。”
“才不是,少爷长命百岁。”小翠擦擦眼角,将大婚用的红囍床帐放了下来。秦翎已经不再伤感,只是睁着眼睛,轻轻地摸着床帐。
原以为五更天时元墨能回来,谁知一整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眼瞧着天要亮,小翠推开窗棂通通风,忽然听到外头一阵鸡鸣。
又是那只大公鸡,奇怪,前两日一个劲儿往屋里飞,今日倒是老实了。她再转过身,想去看看少爷睡得如何,看到床上的红绳时不由一愣。
这就更奇怪了,原先这绳子绕了三面床框还能余下不少,几乎要垂到地面上。现下这绳子短了六七寸,一夜之间就少了这样多,可是谁也没碰它啊?
窗外,雄鸡的啼鸣声叫醒了五更的天,天还未亮,声响穿透一层一层的砖墙,顺着墙根传到了后厨,又从后厨传到了冰窖,最后拐了个弯到了黄铜门的前头。虽然看似无形,可是那声音钻入门缝儿就是一阵气浪,在冰冷无人的四方院里回荡。鸡鸣飘过了纸元宝和招魂幡,飘过纸钱和纸宅子,所有的纸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永远不动。
唯一动了的就是正中间的大棺。
挪动声明显又笨重,棺盖往下滑去,巨大的棺材泄露了一条细缝,仿佛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一只手伸出来,指尖刚好穿过这道细缝,像是阻止棺木合上,手指缓慢地扣住棺沿,瞬间青筋暴起。
数滴水珠从失了血色的指尖滴落,指甲盖已经冻成了青紫色,宛如要爬出来一只鬼。
随后整个棺木被里头的人推了下去,一下子见了天日。
“呵!”钟言用足全力将这口气吸入腹中,像在棺材里诈了尸。全身湿透,他在冰水里足足泡了一夜,手掌和手指泡得皱起来,两条腿冻得没了知觉,只好用上半身挂在棺口歇了半晌,才缓过力气。
“果然是……果然是请了殃人。”钟言的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幸亏自己没走,若是一走了之,秦翎就别想投胎了。
又歇了好些功夫,钟言才从棺材里出来,随着日头升起,棺材里头的水如同退潮,慢慢地降了下去。他靠着木柱将裙角和发梢的水拧出来,暂时没去管耳旁急促的脚步声,等到拧得差不多了,钟言走向那堆纸人,蹲下寻找一样东西。
油灯。
果真,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放着九盏油灯,而且每一个都是海灯。
“九九归真……”钟言随意地挑了一盏,刚想从袖口里拿点火的东西,才想起全身都湿透过。无奈之下他只能出去找烛火,拉了一把门,发现门被人从外头锁上,干脆跃上墙头翻出去。
外头的烛台里只剩下一小截儿蜡,他护着火星再跃回来,好歹将油灯点上了。点上之后他将指尖放置于火苗之上,捻了捻,朝空中一划。
“回来。”钟言朝着双层的过道轻轻一吹。自己的纸人,只有自己能叫回来。
脚步声就在这里头转悠着,迟迟转不出去,哒哒哒,哒哒哒,听着还挺着急。直到钟言这样一吹,那脚步声才从模糊变得清晰,从远远的到近近的,先是在里层走道里转悠,最后终于找到了二层走道的拐角,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声音一拐,同时出现的还有元墨的身影。
拐过弯,元墨瞧见了钟言,自己的脸色比瞧见了亲生的爹娘还要凄惨,倒腾着小碎步跑到面前去,扑到了钟言的怀里。
“少奶奶您可出来了,吓死我了……我也可算是出来了!我还以为要一辈子困在里头。”
“是我棋差一着,没想到这一层,早知道昨天就不该让你进来。”钟言自责,元墨年龄小又没有肩上火,殃人一定拿他下手,“你一直都没出去吧?”
元墨耷拉着脑袋,想起来就气愤难当:“是。昨晚您入了棺,我和张开原本要走出去的,忽然听见您在后头叫我。我以为您是后怕了,想让我和张开留下,或者将您搀扶出去,就这样回了头,结果什么都没见着……再转回去,眼前的正门就没了,张开也没了,我被困在两层的走道之中,无论如何都寻不见拐角,只能瞎跑又离不开。”
“你是纸人,殃人用他的纸人换了你,自然也就将你困住了。”钟言摸摸他,“这不怪你,怪我。”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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