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铁这会儿把东西翻出来,给沈金沈银一人递了一份:“哥,不哭了,药苦就吃点甜的。”
却不知道沈金看着那山楂脯和芭蕉片,眼泪却是落得更凶。
手里空了的药碗被沈铁拿下了,塞进来的是那两小块吃食,沈金盯着手心看了好一会儿,却只看着,最后握着。从前没少吃的东西,眼下却始终没敢往嘴里送去。
沈铁疑惑,唤了一声哥,又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哭了?还要喝药,不是生很重的病才喝药的吗?”
很重的病吗?
沈金想,他是生过的,在刚入谷时的几个暗夜里。
他看看两个弟弟,这一回没再避着,只斟酌着把不该说的藏好了,才道:“听了些乱嚼舌根的诛心话,所以哭了。”
“小银小铁记着,我们能活下来是许掌柜和许叔肯援手,是许家伯娘她们也心善,是大哥大嫂不计较从前的事,在这样的世道里还肯把我们三个带回来,山谷里各家帮咱们的,也都是大哥大嫂替咱还的人情。”
“记住了,往后任是谁在你们面前说些什么,说大哥大嫂不好的,都一定扇回去,大哥大嫂不欠咱们的。”他默了默,道:“是咱们家欠大哥大嫂、小安和阿宁的。”
沈铁小,况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着沈金说的这些话只乖乖点头。沈银也点头,眼里却带上了几分迟疑。
王春娘那一句曲意引导的话确实诛心,七岁的孩子,真的会顺着她的话去想的,如果大哥大嫂当初把他们家也带上,娘和甜丫是不是不用死了。
这念头它不由人控制,是一种本能,好比进到山谷身体刚好转过来的沈铁,看到山谷里的好,也会下意识说一句要是甜丫和爹娘还在就好了。
好比他,每次看到山谷里的孩子们在玩,在读书识字的时候,施巧儿,小丫,阿戌,总也会出神,夜里睡下,有时就梦见这些人里还坐着个甜丫。
理智上什么都懂,心念里却好像有一个张着嘴的黑洞,把人生生割裂成两块,梦醒时都不知道是高兴能看到妹妹还是害怕自己做这种梦的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努力去修,却不防就那样被人一把将修修补补盖上去的补丁连血带肉的扯开。
现在,不只是他,连小银心里也被王春娘那几句满是恶意的言语刨开那样一个洞。
沈金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看向沈银,甚至旁边一无所知的沈铁,从前所有想一力挡着的,不敢给两个弟弟知晓的话,在这一刻沈金知道,不能了他不能让小银和小铁也落成这样,更保证不了两个弟弟会不会因为这个长歪了去,歪成虎子娘那样的人。
他盯住沈银:“你觉得虎子娘那话有道理?觉得大哥大嫂当初如果带上我们一家,甜丫和娘就不会死了?”
沈银手微抖,沈铁则愣了愣。
沈金并不意外,他最是知道那滋味的,王春娘那些诛心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免不了了。
他没顺着这种假设去讲,他只问沈银:“如果当初没分家,如果大哥没回来,你知道我们,小安和阿宁,现在会是什么处境吗?”
沈铁是懵懂的,沈银却是被沈金这一句话从刚才的思绪里拉拽了出来,抬眼看向了沈金。
第194章 根
“如果大哥没回来,先没的不会是甜丫,最先没的一定是二哥和阿姐,爹连……爹对二哥和阿姐怎么会手软?”
他说得隐讳,沈铁不明白里边的意思,沈银却是一听就知道了,呼吸粗重几分,身子不由得就是一颤。
沈金也无谓吓他,他只是清楚,如果现在不叫他清醒清醒弄个明白,任那些蠢话在心底扎了根才是最要命的。
看他听了进去,沈金才接着道:“其实阿姐可能都熬不到进县城,或者更早,在村子里的时候,因为没粮可能就把阿姐给卖了换粮了,像美娘姐。”
他说到这里声音艰涩,对着王春娘一时情绪失控才说了那许多,现在冷静些许,又有沈铁在,并不敢细说甜丫是怎么被王美娘送回来的,王美娘又是怎样的惨状。
事实上,哪怕是他娘,会护着他们,可会护沈安和沈宁吗?不只不会护,会不会跟着他爹一起找买主都是未知的事。这是沈金这个当儿子的人不愿也不敢去想的问题。
“二哥是男孩,那时候不那么好卖,但进了县城里也逃不过和甜丫一样的命运,等二哥和阿姐都没了,才会是我们兄妹四个。”
“所以你懂了吗?”
“家早就分了,两房甚至连关系其实都断绝了,凭咱们爹娘做的那些事,大哥大嫂不管我们死活才是正常的,我们能活着是因为大哥大嫂和二哥阿姐没跟我们计较,因为大哥他们还拿咱们当弟弟,因为大嫂心善,所以才在这种为了点粮食连儿女都能卖能换的世道,还肯背着我们这三个大包袱。”
“所以你清醒一点,不要被那种居心不良的人三言两语就挑唆了,不要去学那样的人,顺着她的话去想事情。”
“你学她,顺着她的话去想,你心思就歪了,你会长成和她一样让人厌憎的人。而且,就刚才你自己心里生的那种念头,你又把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对你的好摆在哪里呢?”
他把自己的空药碗往沈银那边推了推,又把一直攥着的另一只手松开,把手心里的山楂脯和香蕉片也放在了那空药碗边上,问沈银:“咱们喝的这药,咱们每天吃的粮食、肉、菜、这些果干果脯,你就真的还能吃得下去吗?”
“每天能这么安生的藏在这山谷里,能不挨饿受冻,不用饿到吃土,不用饿死,不用担心被那些饿慌了的人盯着……”
“在县里那天,你和小铁都不太好了,你们不知道,爹娘都没了的那天围在咱们窝棚外的那些人,多少是看热闹,又有多少是打我们主意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总怕吓着你们,什么也不敢说,到了现在我也还是不敢说,可甜丫没了,你总能明白,那些人围在咱们窝棚外是想干什么的了?许掌柜救咱们还被那些人跟上了,你们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抹着泪,有些语无伦次:“许掌柜为什么帮我们救我们,许叔也不是真的货郎,为什么天天冒着风险来我们村里,我们为什么能用山鸡换到粮食换到钱给娘治病?是大哥一直托许家人照拂我们。没有大哥,我们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可能死在进城前,可能死在县城,和甜丫一模一样的死法甚至更惨的死法,绝没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说到后边自己哭了起来。
沈银也哭了:“哥,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胡想了。”
沈铁不太知道大哥为什么这样难过,疾雨一样一串一串的话他也听得糊涂,只说自己能听懂的,拉着沈金袖子说:“哥,别哭了,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待我好,我都记得的。”
许是这句话才是对这一刻的沈金最大的慰藉,他嘴角扬了起来,点头:“对,要记着,记一辈子。”
“我们都是差点死在县里的,那样的日子,不能因为过几天好日子就忘记了,不忘记苦,才不会忘记恩。”
沈金说着哭着,这许许多多的话,从前只是一种意识在他心里,到今天劝着教着两个弟弟,才像流水一样,由堵到疏到通达。
也是到了这时候,沈金才真正认识到他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不只是县城里的那一场恶梦,也不单是隐在心底深处不敢言说却被王春娘揭出来的那些小心思,更深一层藏着的还是无法面对从前的自己。
自己真正尝过快饿死的滋味才会知道当时他爹娘的残忍,可残忍的难道只有他爹娘吗?他又何尝不残忍?在分家以后的那几个月,大嫂、小安、阿宁过的日子就真的比前几个月的他更好吗?
小银和小铁还可以说小,他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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