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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四海好像明白夏雪的心事,将一首首曲子吹得如泣如诉。

笛声一响,夏雪就情不自禁地朗诵起一首诗。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那笛声却是从天外飘来,轻轻的,柔柔的,正如连界岭这种地方都剩下不多的老纺车,将人心纺成丝丝线线,再打成千万情结。笛声飘来,再飘走时,连心也一起带走,甚至还能看到她飞出窗口,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追逐笛声的样子。

夏雪一边随着笛声轻声朗诵诗,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理李子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李子的头上早早生出一些白发。李子说,这叫少年白。夏雪告诉李子,自己在城里长大,从没见过有谁十三四岁就长白头发。

夏雪说:“长这么大你觉得最好吃的是什么?”

李子想了想说:“最好吃的是妈妈炒的油盐饭。”

夏雪又问:“往后若是有条件了,你最想吃什么?”

李子突然害羞起来,小声说:“我一日三餐都要吃妈妈炒的油盐饭。”

夏雪说:“哪天我去你家尝尝这么好的油盐饭,行吗?”

李子迟疑地说:“不过,要趁爸爸睡着了,才能带你去。”

夏雪说:“你家里的人不喜欢来客人吗?”

李子说:“家里炒菜的油少,我妈只敢趁爸爸睡着时,才敢炒油盐饭给我吃。”

夏雪突然伸出手将李子紧紧搂在怀里。

李子一紧张,竟然开口问:“叶碧秋对我说,夏老师好像失恋了。是真的吗?”

夏雪一摇头时,眼泪流了出来。

见到眼泪,李子反而放松了。

“界岭这儿太冷,先前张老师就说过,冬天容易让人抑郁。”李子看了一眼压在玻璃板下的诗抄,又说自己听张英才同孙四海说过,“心情不好时,千万不要读陆游和唐婉的诗,也不要读普希金的诗。”

夏雪于是问,他们是否说过,这种时候读谁的诗最好。李子告诉她,张英才说,失恋时最好大声朗诵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孙四海不同意张英才的说法,认为心情不好时,要读一读“错错错”和“莫莫莫”,像洪水要来,赶紧疏通河道,就不会堰塞成灾了。

“我觉得孙老师说得更有理。”夏雪说,“冬天再冷也还等得来春天,若是心里冷了下来,一生也温暖不了。李子,其实我好羡慕你。就像吃甘蔗,我是从最甜的蔸子往不甜的杪子吃,你是从不甜的杪子往蔸子上吃。我是越吃越苦,相反,你越吃越甜。”

停了停,夏雪又说:“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去城里,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有了钱就急忙去买宝马车的男人,更不要相信那些将宝马车停在身边与你搭讪的男人。”

“我早就想好了,除了家里人,我只相信余校长、邓老师、孙老师和张老师。”李子说完,又补充一句,“还有夏老师。”

夏雪说:“你一定要记住,不要急着去城里。如果心里还没有爱的人,更不要不顾一切地往城里跑。晚点去城里,身心会更坚强一些。”

孙四海的笛声在余音袅袅中消失了。

紧接着,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

夏雪将一封信塞到李子的荷包里,要她放学之后再看。

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落,地上已经有些积雪了。

余校长看到李子从夏雪的宿舍里出来后,才敲响上课铃。余校长走进教室后刚要大家打开课本的第三十一页,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用手帕捂着嘴也没用,先是站着咳嗽,然后弯腰咳嗽,最后竟然蹲在地上咳嗽。学生们耐心地听了一阵,大约是听李子说了一句什么,忽然哄堂大笑。余校长的咳嗽声也戛然而止。他站好后,本想再次让大家打开课本的三十一页,不知为何说成了一十三页。学生们又笑成一团。

余校长用教鞭敲着桌子说:“我给你们讲过,咳嗽是给呼吸道做清洁的生理反应,有什么好笑的?”

学生们仍旧在笑,并且眼睛都看着李子。

见余校长也在盯着自己看,李子只好站起来说:“是我说错了,不该说余校长像周星驰。”

“周星驰是谁?”余校长故意问,“也是民办教师吗?”

李子说:“是夏雪老师说的。周星驰演的电影非常好笑,有一次,他咳嗽时咳出一坨东西,用手接着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肺!”

余校长也忍不住跟着学生们笑。直到大风吹开教室的门,卷进许多雪花,教室里才安静。

余校长开始讲课后,李子按照课堂纪律,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却在荷包里不停地摸索。哪怕发现余校长看到了,李子也只是暂时停一停。若在平时,做这样的小动作不仅会受到批评,还要她当场将荷包里的东西掏出来。通常情况下,被掏出来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如一只熟鸡蛋、一枚硬币等。因为李子是女孩子,又有孙四海这种关系,余校长一边讲课一边想,万一她荷包里装的月经用品,硬要她掏出来,岂不是太让她丢面子了。孙四海曾在教务会上多次提醒他和邓有米,孙四海也是听王小兰说的,现在的女孩上小学五六年级时就来月经是很常见的。

因为犹豫不决,余校长一直没有做声。

快下第一节课时,李子突然惊天动地地叫起来:“余校长,别让夏老师走!”

余校长似乎早有准备,下了讲台,走到李子面前。

李子将夏雪要她放学后再看的那封信递到余校长手里。

“李子:请代我告诉同学们,非常抱歉,夏老师中午离开界岭小学,不再回来了。余校长这两天一直在催我,怕我被大雪阻隔在山上,因为他早就晓得我要离开这里。你们不了解,我也是昨天晚上才了解自己的。上山时带来的行李都在宿舍里,那是我的青春和爱情,是我的美丽与纯真,我带不走她们了,请你替我继续使用。那件白色的婚纱,是十八岁生日那天,用从小积攒起来的压岁钱为自己买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盼着当新娘子,现在我最恨的就是当别人的太太。若是不觉得这婚纱难看,等到你和所爱的人举行婚礼时,就当它是我送的贺礼吧!另外,你再帮我一个忙,告诉余校长,我将你们的语文作业本带走了,因为它能证明我还有一点人格,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夏雪。”

读完信,余校长一扔教鞭,跑出教室:“界岭的人没福分,这么好的老师却留不住!”

孙四海明白过来,他说:“幸亏吹了笛子,也算是我们几个为她送别吧!”

余校长执意要送一送夏雪。他将学校的事交给邓有米和孙四海,独自冒着大雪往山下赶。

余校长一路小跑,还是没赶上与夏雪话别。

有雪的时候,天要黑了,地面还很亮。

相差只有二十分钟,教育站门前就只剩下两道车辙。

余校长从万站长那里了解到,夏雪从山上下来后,什么话也没说,冲着下车迎接她的那个男人就是一耳光。那男人一点不生气,还笑容可掬地搂着她的腰,将她送进车里,之后,连专门安装的电话机也不要了,关上车门扬长而去。被扔下的还有前两天才从省城运来,供宝马轿车使用的大半桶九十七号汽油。

事实上,宝马车驶到第一个拐弯处后,又停了下来。夏雪从车里探出头来,冒着大雪哇哇地呕吐了一阵,似乎仍不能解决问题,只好从车里钻出来,蹲在雪地里又呕吐了好久。夏雪回到宝马车之前,还捂着嘴大哭了一通。万站长的妻子李芳从计划生育管理站下班回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一口咬定,夏雪是怀孕了。李芳异常兴奋地钻进教育站说这些时,余校长还没离开。见她掐着手指反复计算,夏雪在山上待的时间,是否符合妊娠反应周期,余校长很想对她说,你又没有生过孩子,瞎扯什么!

从山下回来,余校长到夏雪住过的屋子里看了看。夏雪来时压在玻璃板下的那页诗抄还在。跟在他身后的李子说,夏雪临走时朗诵的正是这首诗。余校长将这首诗默默地朗诵了一遍,心里也挺感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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