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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大张家寨,余校长忽然将手里东西塞给孙四海,让他在路边等一下,自己到张英才家看看,希望他年后去省教育学院上课时,顺便将叶碧秋带去交给王主任。

余校长在张英才家门口喊了一声:“张老师在家吗?”

张英才的母亲闻声出来。余校长自我介绍后,张英才的母亲连忙将他请到屋里,然后又到门口,让邻居的孩子帮忙喊张英才的父亲回来。余校长拦不住她,说自己找张英才有点小事,张英才若不在家,就不麻烦了。张英才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张英才前天从省城回来,昨天就去县里了。余校长一听,茶也不让沏,起身就走。

张英才的母亲送他出门时,一再说,张英才回来后,一定会像往年那样,正月初二就去界岭小学,给几位有恩于他的老师拜年。

余校长愣了一下,他怕听错了,就说:“张老师的心意我们领了,用不着大年初二就往山上跑。”

张英才的母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家里给他立的规矩,只要爬得动,年年初二都要去界岭拜年。”

余校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难怪张老师这么知书达理,原来是二老的家教好。”

张英才的母亲说:“不瞒余校长,英才开始还不想去,说是不好意思见老师们的面,他爸说,儿子不肯去,就只有让老子替代,他才照办的。”

余校长走到稻场中央,还听到张英才的母亲在那里说,余校长从没来过家里,她一个女人在家,又不好强留,贵客上门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太对不住人了。

见到孙四海后,余校长只说张英才不在家,其余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他想了几遍,认定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就不再回头,一定是有些事情让他觉得不好面对。

想清楚这些后,余校长才将刚才的事告诉孙四海。

孙四海同意余校长的看法,懂得愧疚的男人和知道害羞的男人是一样的,只要愧疚之心还在,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的时间越长,感情上的距离就会越近。

有这件事搁在心里,孙四海也无心开玩笑了。

余校长再去蓝小梅家,也坦然多了,他还走进厨房告诉蓝小梅,界岭的人口味重,可以多放点盐。蓝小梅不听他的,说盐吃多了会得高血压。大家坐下来开始吃饭时,余校长还在解释,从前的盐很金贵,界岭人吃不起,口味清淡不说,家家户户都有大脑发育不良的男苕或者女苕,后来政府拨来一批专用盐,不要钱,按人头发到各家各户,几年下来,男苕女苕的确减少了,大家的口味却变重了。蓝小梅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政府就会在细张家寨设卡,禁止别人去界岭卖盐,不然的话,治好了界岭的男苕女苕,却又流行中风之后的脑瘫和植物人。

大家越说越没有拘束。蓝飞拿出酒来,余校长也喝了几杯。

从桌上摆的几样菜来看,蓝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慢慢地聊到福利待遇,余校长才知道,蓝飞虽然只是在中心小学代课,不算工资,光是奖金就超过余校长的全部收入。余校长和孙四海连羡慕的话都不好说出口。沾村长余实的儿子余壮远的光,老村长死后这么多年,头一回将全年收入兑现了,刚刚有了点有钱人的感觉,一见到蓝飞又变成了穷人。至于同公办教师相比,同城里的名校名师相比的念头,更是想都不敢想。

告辞时,蓝小梅不肯收他俩的礼物,拉扯了好一阵,她才收下那包冰糖。

拎着两斤仿佛失而复得的猪肉,余校长提议,明天中午,趁王小兰和李子来学校时,好好吃一顿。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的衣服,也不能直接送到她家。正好让王小兰借口带李子下山买衣服,到学校里待一天。

孙四海很高兴余校长的安排。

第二天早饭后,王小兰果然带着李子到学校来了。

李子早就默认了王小兰与孙四海的关系。她跟在母亲后面,孙四海拿出新衣服时,李子浅浅一笑,就同母亲一起走进里屋,将衣服穿好,走出来让孙四海看了,又回屋脱下新衣服,留待大年初一再穿,然后就去找余志玩。

剩下两个人时,孙四海伸出双手将穿着新衣服的王小兰紧紧搂在怀里。王小兰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将泪花涂在了孙四海的脖子上。

随后,王小兰也换上先前的旧衣服,到余校长家将两斤猪肉全做了。饭菜都做好了,余校长想起,应该叫上邓有米和成菊。余校长亲自去请他们,他们推辞不掉,只好将已经做好的一碗豆腐带来。

余校长端起酒杯说:“这是界岭小学全体教职员工及其家属,十几年来头一次团聚呀!”

王小兰红着脸站起来与大家一起碰杯时,不敢看李子。

李子似乎没听到这些话,大人们干杯时,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肉给王小兰,又夹了一块猪肉放进孙四海的碗里。成菊看了,夸李子懂事。邓有米说,李子上初中才半年,人长得比大学生还漂亮。

余志假装吃醋:“恭维女孩子也得有个限度,等她真的上大学了,难道你们要说她比博士还漂亮吗?”

余校长说:“李子上大学了,我们就不夸她了,还要她好好夸奖一下我们。”

孙四海说:“要是张英才、夏雪和骆雨都在,那才叫团圆咧!”

李子接着孙四海的话说:“还有叶碧秋,她也当过一天老师!”

余校长觉得李子说得对,可惜叶碧秋来不了。早饭后,成菊就看到叶碧秋背着孩子,跟在小姨的后面,去老山界大庙拜佛,一来一去,太阳偏西才见得到家门。

慢慢吃,慢慢聊,大家的心情一直很好。

临散去时,邓有米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民办教师的个人理想就这么丁点小:工资不论多少,只要能按时发;转正不问早晚,只要还有希望。”

余校长赶紧说:“难得心情舒畅,好好过年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考虑。”

成菊拖在后面,趁着余校长在同邓有米说话,小声对孙四海他们说:“不晓得老邓是如何想的,刚结婚时说,没转正就不要孩子,弄得现在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后来又说,没转正不盖新房不买新衣服,这两年,连过年吃肉都不准超过三斤。前几天请人将家里养的猪杀了。我提前半年就同他说,要留下猪肠猪肚和猪首。事到临头,他还是不答应。气得我说了些不吉利的话,只怕等到想住新房,想穿新衣服,想吃鱼肉,自己却不行了。他才同意留下猪肠猪肉,再配几斤豆腐,做了一些灌肠粑。”

孙四海劝道:“邓校长做事细致,比我们想得远!”

成菊说:“既然想得远,过年时更要求个吉利,老邓却连鞭炮都舍不得放,吃年饭时放五百响,换岁时放五百响,初一开门也只打算放五百响。连叶碧秋家都不如,叶碧秋的苕妈还晓得,过年的鞭炮,至少要放五千响。”

这一天,公历已到二月四号了,农历才腊月十六。

孙四海只能将王小兰送到学校旁边的路口。

分手时,孙四海将一只压岁的红包塞到李子手里。李子不肯要。孙四海就对她说:“别人给的你可以不要。我给的,你一定得要。”没有外人时,李子伸手接过红包的模样很温顺。王小兰则怜爱地责怪孙四海,不要太宠孩子了。她将手伸给孙四海,孙四海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一点点地让自己的手,从王小兰的手腕慢慢地滑到手心,到最后还要用中指指尖长长地贴在一起。

王小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小声说:“李子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孙四海喉咙一紧,王小兰走远了,他才让泪水流出来。

接下来,余校长张罗着将家里养的那头大猪杀了。杀出来后净重一百二十斤猪肉,留下八十斤,全部做成腊肉挂起来。一半用做在家寄宿的孩子们改善伙食,另一半则是余志明年一年的营养。他是考虑到余志要到青春期了,加上邓有米妻子数落丈夫的那番话,还在他心里记着。卖掉的三分之一也没出校门,全到孙四海手里了,除了考虑的对象是李子,孙四海的想法和做法同余校长完全一样。

日子过得很快,孙四海将自己的那块茯苓地整理到一半,就到了大年三十。孙四海自己下厨做年饭菜给自己吃,自己放鞭炮给自己听,然后关上门,守着一堆灿烂的炭火,闷闷不乐地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联欢晚会,整整四个小时,口渴了也懒得去倒杯水给自己喝。熬到零点,才打开门放了一串鞭炮。

孙四海从三十夜里,一口气睡到初一下午。要不是余志在外面叫:“孙老师,给你拜年啰!”孙四海也许还会睡下去。余志这样叫,也是多年的习惯。他们怕孙四海独自一人睡出毛病,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在中午前后将他叫起来。

起床后,孙四海百无聊赖。孙四海是邻村的孤儿,后来老村长将他要到界岭小学教书,更是举目无亲,连拜年的对象都没有。他索性扛上锄头,上山去整理那块茯苓地。

第二天,还是这样。孙四海正在茯苓地里忙碌,余志跑来,说余校长要孙四海马上回去吹笛子。孙四海觉得奇怪,便放下锄头回到学校。

余校长说:“孙老师,吹一下笛子吧!”

孙四海拿出笛子吹了一通,才问为什么。

余校长指着附近的一处山坡,说是有人在那里蹲了好久。

孙四海扭头看过去,那棵大松树后面真的藏着一个男人。

不久前下山,张英才母亲说的那番话,余校长始终记着。张英才每年正月初二都要来界岭小学拜年,可他们从来没见过。余校长猜想,那个在山坡上躲躲闪闪的男人,就是心有愧疚不敢露面的张英才。他希望孙四海的笛声能够感动张英才,使他主动从山上下来,与大家见上一面。

孙四海的笛声比先前更抒情了,大松树下的男人终于露出半个身子。

突然间,笛声断了。孙四海像是变了一个人,手里拿着笛子,大步流星地往大松树走去。树后的男人不敢迟疑,抢先蹿过山坡,往界岭深处跑去。余校长看清了,被自己当成张英才的那个男人,竟然是王小兰的小叔子。王小兰的小叔子在外面打工,娶了一个四川姑娘后,过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虽然生气,孙四海也不想真的去追赶。年前王小兰跟他说过,初二要去老山界大庙为丈夫的病拜拜菩萨,只要他能站起来,离婚的事也好开口说了。孙四海知道,王小兰的丈夫一直怀疑他们之间是藕断丝连,好不容易盼到弟弟回家,就派来守株待兔,没想到王小兰去老山界大庙为他拜佛了。

因为与王小兰早有约定,过了正月十五,出外打工的人陆续离乡之后二人再见面,孙四海索性天天去整理那块茯苓地。上次种的茯苓因为提前一年起窖,勉强出货,只够垫付学校教室的维修费。随后下的香,已有两年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三年才起窖,到时候卖个好价,买一台带有卫星接收天线的电视机,多余的钱留做李子上高中的学费。

将事情想远一些,孙四海心里就平静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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