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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校长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红头文件。只看了一眼文件头,眼睛就放出异样的光彩来。余校长看了一遍后,什么也没说,双手捧着递给邓有米。邓有米与之相反,越看眼睛越细,直到眯成了条缝,将文件交给孙四海时,两只手还在发抖。孙四海看完了,却冷笑一声说,界岭的天上只会掉大石头,想让它掉馅饼,就算活十辈子也修炼不出那样的福气。

“真的像《红楼梦》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与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的情况格外不同,这么大的事让他来宣布才合适。万站长非让我来,是因为我与你们几位关系非同一般,即使是叫一声恩师也不为过。而且,如果你们几位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这一生就会活得不踏实。”

听张英才这样说,蓝小梅从孙四海手里拿过文件,越看越惊喜。

“我说过嘛,将七十二行中的好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七十三行的民办教师。看起来政府也开始欣赏民办教师了,所以才下这样的文件,将全中国的民办教师全部转为公办教师。这不叫苍天开眼,是余校长你们终于感天动地了!”

孙四海要过文件,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邓有米。

邓有米将文件重新看了一遍,又还给余校长。

余校长双手捧着红头文件,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蓝小梅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在操场上决定了?”

说话时,她轻轻地拉了拉余校长的衣襟。余校长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话说不出来,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家。余校长在前面走,其余的人都跟着他。走在最后的蓝小梅一只脚跨进门,又犹豫地退了回来,并顺手将门掩上。

黄昏时节,掩上门的屋子里已经很暗了。余校长站在堂屋正中,大家都不说话。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钻进来,探头探脑地转了一圈后,居然蹿上桌子。余校长轻叹一声,惊得松鼠像离弦之箭一样顺原路逃得无影无踪。

“张老师,这是真的吗?”

“若有半点不实,就让那块大石头压死我!”

“我们可是被骗苦了。”

“只有比畜生都不如的人,才会再骗你们!”

话音未落,张英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泣几声后,忽然对着空中大吼。余校长双手掩面,任凭积蓄二十多年的泪水沿着指缝间无声无息地倾泻出来。

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忽然听到操场上有歌声在响。

余校长他们赶紧到后门外,将顺着竹涧流下来的泉水,浇了几把到自己的脸上,这才打开门。操场上,寄宿的学生在蓝小梅的指挥下,正在放声齐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见到孙四海出来了,蓝小梅叫他给学生们伴奏。孙四海回屋拿出笛子,舔了舔笛膜,就吹了起来。蓝小梅又要余校长他们同学生们一起唱。余校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唱了。一曲还未唱罢,蓝小梅就叫起来,要他们在心里想着刚刚得到的喜讯,不要再将这首歌唱得无比忧伤。余校长他们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唱不了两句,又习惯地回到从前那种唱法。蓝小梅无奈地笑了笑,说他们天生是苦命,该快乐的时候也快乐不起来。蓝小梅不勉强,让他们站在一旁欣赏学生们的歌唱。

他们发现,蓝小梅打拍子的样子很好看。一问,原来蓝小梅也当过民办教师。若不是后来蓝飞的父亲患癌症,她不得不回家照料,这次政府的好政策,她也有资格享受。

蓝小梅提议,这天晚上大家都在余校长家吃饭。

邓有米带头叫好,还将成菊叫来了。

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正在开心,孙四海又忧伤起来。

连蓝小梅都明白这是为什么,正要安慰他,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么热闹,是不是余校长有大喜了!”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王小兰,让孙四海大吃一惊。原来是蓝小梅抽空去了叶碧秋的小姨家,让她找个借口,将王小兰叫来一起高兴。

孙四海高兴地开玩笑说:“蓝小梅很像这个大家庭的嫂子啊!”

成菊马上接过话题说:“对,我当二姐,王小兰就当三妹好了。”

余校长怕蓝小梅生气,连忙将话题岔开,他说,凡事总会有些预兆,昨天夜里梦见新来的学生们在教室弹凤凰琴。醒来后,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凤凰琴早就送给张英才老师了,后来的学生连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弹哩!原来是应在张英才老师带来的给所有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

王小兰说,昨天夜里自己也做了一个弹凤凰琴的梦,只不过弹凤凰琴的人是余校长。王小兰边说边朝成菊使眼色。成菊会心地说,昨天夜里她在梦中笑醒了。她还要邓有米作证。邓有米煞有介事地证明,妻子确实在梦里笑出声来。成菊又说,之所以笑,是因为看到余校长在一棵桃花树下弹着凤凰琴,每弹一下,树上的花瓣,就像落雪一样往下飘。

两个女人一起问蓝小梅,如何解这个梦。

蓝小梅心里有数,却故意说成是余校长在怀念爱妻。

王小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巴掌说,大嫂到底是大嫂,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是一语中的。琴就是情。凤凰琴,即是男女之情。看来,要不了多久,余校长就要请大家喝喜酒,庆祝老树新花,二度梅香。

蓝小梅乱了方寸,明知对方是在暗指自己,又不能不说话。她问:“余校长的新花是什么样子?”

王小兰说:“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只晓得是三十六码的!”

大家笑得正开心,叶碧秋的小姨打着手电筒进来了。

王小兰一看时间,比原先约好的超出了半小时。

王小兰一走,大家也就散了。成菊问蓝小梅,要不要上她家去睡。蓝小梅说不用了。先前蓝飞在这里时,她都是同寄宿的女生一起睡,已经习惯了。至于张英才,余志没有回来,他可以睡余志的床。临走时,成菊贴着蓝小梅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将蓝小梅弄得满脸通红。男人们显然明白那话里的内容,都将目光移到余校长身上。余校长不敢在屋里停留,赶紧到厨房里去给客人烧洗澡水。

洗澡水烧好了后,张英才先去用。

屋里只剩下余校长和蓝小梅。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蓝小梅感叹,现在想来,蓝飞来界岭工作一阵子,对孩子来说,真的是太好了。只可惜蓝飞悟性差,还没得到余校长他们的真传,就当了逃兵。其实,人一生,吃也吃不了多少,穿也穿不了多少,用也用不了多少。要说享福,也就是有事做,累不着;有饭吃,饿不着;有衣穿,羞不着。再想得到太多,就是作孽。蓝小梅说来说去,总也离不开蓝飞,她说,蓝飞至少是半个男苕,年纪轻轻的,急于转正,不择手段,如果能耐心等到这一次,那八辈子也还不清的良心债也就不用背了。

蓝小梅不停地说话,根本不让余校长开口。

余校长明白她的心思,只是默默地听着。

蓝小梅突然问他:“好不容易盼到能转正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余校长回过神来:“在没看到细则之前,什么也不敢想。”

蓝小梅叹了一口气:“你呀,悲观了二十年,听到再好的消息也不会笑。要是像你这样,我一个女人家的,还要养孩子,不如找个深水塘跳下去算了。”

余校长说:“从最高一级制定政策的人,到最低一级的民办教师,中间隔得太远,只要哪一环脱节,问题就来了。”

蓝小梅说:“这么大字的红头文件,哪能设局骗你这个老实人!你就好好想想往后的好日子如何过吧。真像你说的那样悲观,转不了正,我替你负责。”

余校长说:“其实也没多少好想的,万一有这样好的运气,还是要待在界岭,继续教孩子们读书。”

张英才洗完澡,就轮到余校长了。

蓝小梅是女人,最后洗澡,这是界岭的规矩。

蓝小梅洗澡时,张英才本来已经上床了,又披着衣服出来,问余校长:“蓝姨是来找你的吧?”

余校长从没问过,当然不清楚。

张英才说:“依我看,蓝小梅已经爱上你了。”

余校长说:“你可是上了三年大学的人,别学村长余实,只会蒙人。人家可能是来还皮鞋的。”

说着,余校长指了指蓝小梅随身带来的提包,鼓鼓囊囊的样子,很像塞着一双皮鞋。张英才诡笑一下,上前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双皮鞋。余校长难免有些失望。

张英才却说:“蓝小梅若是真想不要这双皮鞋,完全可以托我带来,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再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哪会当面将事情做绝哩!”

余校长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便转移话题,说曾在县车站看到张英才被一个漂亮女孩子接走。张英才承认,那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在省里读书回来的,如今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张英才告诉余校长,当初那句作为上联的“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就是这个叫姚燕的女孩写给自己的。那时候,因为对刚刚萌芽的爱情没把握,内心才像疯了一样,渴望能去省城,天天与姚燕在一起。余校长感叹地说,张英才现在这样,能在县城里安家是最好的。

张英才要余校长想想自己的事:“实在不好在蓝小梅面前开口,我可以帮你。”

余校长说:“你敢帮这个忙,小心万站长打断你的腿。”

张英才说:“爱情之事要两情相悦,一厢情愿是成不了的。那天李芳到细张家寨胡闹,我总算看清楚了,舅舅不过是蓝小梅稍微有点特殊的普通朋友。”

这时,蓝小梅在厨房里说话了:“你们两个还在说话呀,早点睡吧!”

张英才应了一声,小声对余校长说:“听到没有,这口气是女当家的吩咐男当家的。我去睡了,你就在这里等她吧!”

余校长说:“为什么要我等,你不等?”

张英才笑起来:“余校长多年不近女色,都忘了,女人在家洗完澡后,是不会再穿外套的。”

余校长慌了,连忙说:“我也去睡。”

余校长钻到卧室里,却没有再往被窝里钻,坐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各种动静,他明白那是蓝小梅在收拾屋子。很多年前,明爱芬也是这样,洗过澡后,穿着短衫短裤,将屋子重新收拾一遍。那时的女人格外妩媚动人。余校长天天晚上都等不到明爱芬将家务事做完,就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有一次,欢爱之后才发现,明爱芬手上抹布还没有放下。两人你笑我,我笑你,嬉闹一阵,又冲动地搂在一起。事后,明爱芬一边叫头晕,一边又说这是他俩爱得最深的一次。果然没过多久,明爱芬就怀孕了。余校长觉得心里憋得慌,拼命地想,如果明爱芬还活着,遇上这么好的政策,夫妻俩都转为公办教师,过几年儿子余志又如愿考上大学,那样的美满生活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想了一阵,忽然发现外屋灯还亮着,却没有动静。余校长走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到蓝小梅蹲在地,一只手伸到提包里,像是取什么东西,又犹豫不决。她果然是穿着贴身的短衫短裤,半截腰身同样裸露在外。

余校长悄然退后,不敢再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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