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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校长这一犹豫,就将时间错过了。
界岭一带突然盛传,不少家长要让孩子外出打工,趁容易赚钱时多赚几个钱。涉及的大多是还有半学期就要毕业的六年级学生。余校长带着邓有米和孙四海挨家挨户地找人,家长们却矢口否认。越是这样,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私下里他们又找学生了解。学生当中倒没有像叶碧秋那样不肯上学的,余校长就给他们出主意,万一父母要他们外出打工,可以躲到学校来。正月初八,果然有学生背着书包躲到余校长家,任凭父母威胁利诱,就是不肯回去。
往后的日子,天天都有学生跑来。甚至李子也跑来了。李子的叔叔想带她出去,给自己的老板带孩子,还拿叶碧秋做榜样来劝她。孙四海一听就火了,马上要去王小兰家,将全部事情真相告诉她丈夫,被余校长和邓有米死死拉住。李子躲了一天一夜,一向软弱的王小兰,真到被逼得太急的时候也发起狠来,对李子的叔叔说,他可以带李子走,但必须连他哥哥一起带上,自己也可以落得清闲,不用再在这个家里待了。李子的叔叔只好作罢。来余校长家躲避的十几个孩子,最终都胜利地回到家里。
只苦了余校长他们,整个寒假,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接下来这个学期,余校长他们格外忙碌。虽然上上下下都说不以分数论英雄,实际情况却是,英雄与狗熊的差别,往往是一分之差,有时候甚至是半分之差。开学以后,余壮远所在的毕业班,每个周一都要进行测验考试。后来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史无前例的好,总结起来,是与这种安排有关。别的学校都跟着乡中心小学,将测验考试安排在周五下午。学生们将试卷一交,心里就放假了。唯独界岭小学的测验考试是在周一,这个主意是余校长想出来的。他在省实验小学当门卫时发现,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将各种考试定在周一。余校长一琢磨,觉得有道理。考试之前,学生们总会紧张起来,周六和周日,就会主动在家复习。对于那些贪玩的学生,周一考试更容易暴露他们学习上的问题,如此,也方便对他们进行有的放矢的补课。
暑假教师集训会之前,余校长他们就听说,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列全乡第二。而且,余壮远各科的总分,也出人意料地列全乡第三名。为此,万站长专门跑了一趟界岭,邀请村长余实在教师集训会上做典型发言。趁着没人时,余校长追问三次,万站长才说实话,村长余实的儿子毕业考试成绩确实不错,实事求是地讲是第三十三名,因为他的作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就额外加了些分,成了第三名。万站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样做的。以村长余实的心态,余壮远下学期升到乡初中读书后,他真有可能对界岭小学甩手不管。让村长余实上台介绍经验,是将一根政治软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心里多一些忌惮,不敢对界岭小学轻举妄动。
本以为胡校长一死,群龙无首的民办教师会安分一些,却不料情况更糟。先前对胡校长言听计从的那些人,都想找机会继承胡校长的政治遗产,成为民办教师的事实领袖。由从前抱成一团,变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让万站长无所适从。好在余校长出了个很好的主意,会议一开始,万站长就史无前例地提议为死去的胡校长默哀一分钟,让大家的心一下子贴近了。
临近会议结束时,张英才又从县里赶来,就民办教师转正问题,做了非正式通报。张英才也是听说,此事之所以久拖不决,是因为方方面面还没有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后的身份问题达成共识,最核心的问题又是相关资金由谁来负担。
对张英才的话,余校长和孙四海是相信的。邓有米虽然有点拿不准,两位同事波澜不惊的样子,也足以影响他。有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安安静静做榜样,万站长又一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教师集训任务。
散会后,万站长要余校长他们留一下。
等到别的老师都走了,他才说要带余校长去细张家寨。
余校长心里有些不安,想一想又觉得既然大家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也不妨正式与蓝小梅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以后往来也方便些。见余校长答应了,邓有米和孙四海的兴趣空前高涨,连转正的事都不去想了,一声声地追问,是不是去相亲。
万站长说:“是不是相亲,要看两位当事人的态度。”
一同去细张家寨的还有张英才。万站长骑着摩托车在前面走,其余四人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在教育站门口,万站长停下来对李芳说,自己要带余校长他们去细张家寨,晚饭不在家里吃。李芳轻轻地一挥手,笑容可掬地说,随便他去哪里。这样的情景让坐在机动三轮车上的余校长他们全看呆了。张英才一定是见识过了,伸出双手在大家眼前晃了几下,说他们是少见多怪。离开教育站很远了,邓有米还在唠叨,万站长施展何种本领,让远近闻名的河东狮吼,变成了温顺的小女人。
机动三轮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细张家寨。
听到声响,蓝小梅从屋里出来,连连说欢迎贵客。
最后一个进屋的余校长,被蓝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正在想其中含义,第一个进屋的邓有米已经叫起来:“这么多好菜,像是岳母娘款待上门女婿!”孙四海正要起哄,被万站长拦住。万站长说,蓝小梅今天是正正规规地请大家吃饭,希望大家也能正正规规地做客。
听万站长如此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坐下后,故意像学生上课那样,将双手叠加平放在餐桌上。张英才也跟着学样,将腰杆挺得笔直。任凭万站长如何说,大家都不开口。蓝小梅见了,就说万站长真有办法,集训半天就将老师教育成小学生了。蓝小梅将余校长叫到厨房里帮忙,理由是,小学生毛手毛脚的,做起事来还是老师牢靠。余校长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蓝小梅进了厨房。邓有米惊呼,蓝小梅如此机灵,只有当外交官才是人尽其才。
蓝小梅将一把火钳塞到余校长手里,小声埋怨:“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是不是嫌一个二传手不够用呀!”
“是万站长要他们来的。”余校长没有说,连自己都是万站长叫来的。
“谅你还没有长出一个人上门来的胆。”
余校长坐在灶后,见蓝小梅脚上穿着那双皮鞋,就说:“这鞋合脚吗?”
“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你瘦了好多,该不是为了穿这鞋而减肥吧?”
蓝小梅轻轻一笑:“再减肥也减不到脚上去。我就是不想削足适履,才惹恼了你们的领导。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凶恶。一般的狠话说一说,消消火气也罢,他居然威胁要将蓝飞弄得连民办教师都不是。不过,我的话也不好听,如果他真是这种人,我马上让蓝飞辞职回家当农民。他到底还是一个挺仗义的男人,糊涂一时,但不会糊涂一世。回过头来,他又来劝我,还不停地夸你,一会儿说你是界岭的孔圣人,一会儿又说你是界岭的蔡元培。慢慢地我就听烦了,对他说,那些开服装店的温州人,若是像他这样搞推销,一件衣服都卖不出去。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哪怕买一根线,也只相信亲手选中的,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起不了作用。”
余校长壮着胆问:“你亲手选了没有?”
蓝小梅从柜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布鞋,扔到余校长怀里:“你穿上吧,看我选的脚合不合适!”
余校长脱下脚上的旧鞋,新鞋还没穿好,就学蓝小梅说:“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蓝小梅开心地蹲下来,用手摸了摸余校长脚上的新鞋。
余校长突然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蓝小梅像凝固了一样,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等了片刻见余校长没有进一步行动,蓝小梅试着将手抽动一下。余校长这才抬起手来,轻轻地搂住她的腰。
蓝小梅幸福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好像是两个人早就商量过,蓝小梅说,让做娘的亲自同儿子说改嫁的事,实在是太难开口了。她要余校长与蓝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得成和谈不成都不要紧,只要将这事挑明,她就好与儿子交流了。
余校长心里一阵狂喜,顾不上细想就满口答应。
情感上的突破,让回到餐桌旁的余校长变了一个人。
见蓝小梅满脸羞红,万站长心里醋醋的,他说:“看你俩的样子,难道是瞒着我们喝了自己的喜酒?”
余校长还想掩饰。蓝小梅大方地说:“教育站的领导没安好心,非要将我这个民办教师的老娘,降一级!”
张英才反应快,马上说:“我举双手拥护这样的决定,欢迎蓝小梅降级,变成民办教师的妻子!”
餐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放声大笑。
等笑够了,蓝小梅才说起一件正事。
蓝飞到县团委工作后,一直有个心愿,想办法利用社会力量,为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这件事已经有点眉目了,等到有较大把握时,再与余校长他们具体说明。
万站长惊呼,如此重要的事情,蓝小梅事先竟一点风声不漏,非要作为大礼,完整地献给余校长。其他人也一边祝贺,一边与余校长开玩笑,界岭小学真的不只是双喜临门,而是像余志说的百喜临门了。也有人用孙四海的话取笑,问他到时候想要哪件大喜事生的小喜事。
孙四海很少如此开心,他说:“只怕我想要的小喜事,有人舍不得给。”
大家都明白这话的意思,欢笑之声更加强烈了。
从那天晚上离开细张家寨,整个夏天,与蓝飞谈话的事总在余校长心里盘旋。好几次,他夜里突然醒来,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星星,不免有些胆怯。他实在想不出来,如何开口对蓝飞说,自己想娶他的母亲。余校长曾经问过孙四海,将来他如何公开与王小兰的关系。孙四海说,到了那一天,他会找个人多的地方,深深地吻着王小兰。这种方式显然不是余校长想要的。
向来遇事沉得住气的余校长,经常独自发呆。
余志当然理解。有一天,他拦住一辆三轮车,大声叫余校长快上车。
余校长真的听了他的,等到三轮车快到细张家寨时,他才想起来,哪能无缘无故地来找蓝小梅呢?余校长不敢在蓝小梅的家门口下车,他不想让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动四邻的人。直到三轮车驶出细张家寨,他才叫停,再回头走向蓝小梅家。
余校长的出现让蓝小梅又惊又喜,她让余校长无声无息地拥抱了好久,才开口问话。余校长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真的见到蓝飞后,如何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蓝小梅只是笑,她觉得,这些都是余校长为来看自己而编造的借口。
这之后,余校长差不多每半个月就要到细张家寨坐一坐,与蓝小梅说说话,心里就舒坦了。
暑假过完,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末。余校长将寄宿的学生一一送回家,返回来时,老远就看到家里的灯被人点亮了。余校长很奇怪。余志同李子一道去乡初中报到时,要用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余志还说,万一有事他会就近去找蓝小梅。既然不是余志,难道会是蓝小梅吗?余校长这么一想,心里就激动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正在屋里忙碌的人真的是蓝小梅。
余校长上前想拉她的手,蓝小梅却递上一杯茶。再看桌上,除了鸡鸭鱼肉六个菜两道汤,还摆着四双筷子和四只酒杯。
蓝小梅跟着他的目光说:“我替你叫了两个客人。”
余校长猜是邓有米和孙四海,时间不长他俩就真的来了。
他俩一看就问,这种架势,应该是洞房花烛夜了。
蓝小梅满脸羞红地说:“当老师的,逼婚也逼得巧妙。”
余校长也脸红了,却是急的:“我什么也没说呀,就是去看看你!”
蓝小梅说:“是你的宝贝儿子余志,当着邻居的面,直着嗓子叫妈妈。还有李子,也跟着一声声地叫干妈!真叫我为难呀。那么可爱的两个小家伙,能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吗?没办法,我也只好下决心,就给余志当妈妈啦!”
蓝小梅说话时,孙四海在旁边偷偷地笑。
余校长忽然想起,余志临离开家时,被李子叫到孙四海屋里去了一阵。他明白,这一定是孙四海出的主意。
邓有米说:“那余志爸爸的妻子由谁来当呢?”
蓝小梅看了余校长一眼:“这话你得去问当事人。”
“我早就想好了!”余校长已经喜不胜喜,脱口说了一个雅致的句子,“姹紫嫣红,独钟一缕,至沧桑不改。”
想不到蓝小梅很快回应了一句:“我也只好——天理人伦,琴瑟共鸣,伴日月轮回。”
邓有米和孙四海拍手叫了一阵好。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站起来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只能靠余校长和蓝小梅自己了。说完便像做了坏事一样夺门而逃。
只剩下两个人了,蓝小梅牵上余校长的手,到操场上走了一阵。在那间被石头砸塌的教室外,蓝小梅轻声告诉余校长,整整一年,她总在想,那块石头其实是很懂人性的,一般山上的滚石只会笔直地往下冲,那块石头却拐了个弯,砸在本应该是蓝飞站的位置上。她觉得儿子不懂事,做娘的不能不懂事。一开始,她只想来界岭小学,当个义务照顾寄宿学生的生活老师。没料到这种年纪了,还会心猿意马,非要将自己嫁过来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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