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的天花板,风从椽子缝里吹进来,边头边脑有些脱落。屋里木柱上,钉着大钉子,钉头弯着,拉着三根粗粗的铁丝儿,挂着厚厚的尿布、薄薄的纱布,琳琅满目,像万国旗。
连日霪雨,阿明每日换下来的尿布和包脚的纱布,多得有一箩筐,烘干都来不及,只能挂在屋里阴干。
阿明三岁半时,父母带着去长桥贩卖老菱,回家的路上,不慎从前车杠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腿皮,鲜血淋漓。回家后,父母用红药水一涂。几天后,小腿溃烂化脓,父母用紫药水涂抹,不见好转,且愈发厉害,大腿、手肘、头上都烂出来了,而且小便也失禁了。父母跑遍了杭城医治,或说湿疹,或说神经性皮炎,不管怎样用药,一直烂,烂满了下身。这烂就烂了,就是瘙痒无比,难以言表,忍不住就要抓痒,于是血水、脓水就止不住直流,纵然裹着三四层纱布,也渗得满床都是斑斑点点。这烂样子,加上膏药与尿水混合的异味,令人作呕。
按理说,人穷是最苦的,对阿明而言,天生的穷命,算不得最苦,最苦的还是烂腿。
阿强摆尸的几天,阿明天天伏在窗口,楼下的情景、吵闹,他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默默地流着泪。他还不太懂事,但他懂得,强壮如牛的弟弟死,还不如自己死,因为这烂腿,他自己都不敢看;这奇痒,他实在无法忍受。
小弟阿煌哭饿了,阿明打开棉袄,掀起盖子,荷花糕儿还是热乎乎的。阿明喂弟弟吃了,自己也吃了两块,一步一步移回自己的床。
莲子走前,虽然给儿子换过尿布,可是阿明的尿不知怎么的,特别多,又尿了。那垫子多日不能晒,潮扭扭7、粘搭搭的。
这几天阿明没睡好。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床上,被窝里却湿漉漉的,冷冰冰得很。阿明东翻翻,西翻翻,总算在床沿边睡惬意了,半个身子却在床外。他习惯了,有这本事。
“狗腿子!”
“烂脚儿!”
“喳西泡!”
“。。。。。。”
一阵阵叫骂声,忽然震天价响。
阿明被惊醒了,知道一帮恶少又来吃团体操了,骨碌爬起来,赶紧关闭窗子。
“噼----啪!噼----啪!”
楼下响起了小鞭炮声,阿明只在过年的时候听见过,那是欢乐的响声,今天听来,却像针儿刺向心头,非常痛,痛得咬紧了嘴唇。他的双睛顿时喷出怒火,朝楼下望去。
在老缸头的带头下,七八个小鬼头,蹦蹦跳跳,朝窗子扮鬼脸、做妖相,乐不可支。他们似乎看到了阿明那张愤怒的脸,嘴里哇哇啦啦,将石灰、碎石、烂泥、沙子朝窗子一个劲儿直扔。
玻璃去年夏天被老缸头打破过一次,阿明头破血流,左眉上缝了六针。后在居委会调解下,麻婆儿赔了医药费和玻璃钱。之后,老缸头他们就不敢用大石块砸玻璃了。阿明这次也有经验了,不对着玻璃,而是侧身窗边看下边,万一玻璃再打破,也可以向人讨偿。
这次阿明看惊了。
在这伙小鬼头中,多了三个扎着小辫子的小丫头,两个是杨梅、春桃,另一个是冬萍。这冬萍,住在马路对过巷口边上的青砖大院里,墙上有铁丝网,爸爸是个师长,家里条件,这条马路上首屈一指。冬萍人又生得雪白粉嫩,喜欢扭腰儿、唱歌儿、踢毽儿、跳绳儿,只要一动,那张脸儿,顿时雪里红,红得人见人爱。
鹞儿鹞儿飞的高,
回来吃糕糕,
鹞儿鹞儿飞的高,
回来抱弟弟。
冬萍清脆地唱着童谣,像小燕子一样奔跑着圈儿,身后风筝跟着她翩翩。那时杭州人放的风筝,都是用竹片儿、桃花纸自糊的,几乎都是方形的、白色的。冬萍的风筝可是买来的,花花绿绿的,绘着一只蝴蝶儿,好看极了。
她扯着棉纱线儿,没将风筝放出去。她喜欢与杨梅、春桃一起玩。她跑了一会儿,拣了几块碎石子,学着男伢儿的样子,也朝窗口扔,还绽开笑脸儿。
她可是和阿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谁都晓得的,而且常常在立桶里一起晒太阳,今天居然也。。。。。。
阿明气得两条细腿儿直哆嗦,牙缝里恨不得喷出一个霹雷来,把冬萍和那一帮子小坏蛋统统炸死。
老缸头十岁,生得五大三粗的,鹰钩鼻,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哪里来的,只有他爸妈知道。但见他跑回家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牛皮纸,到了谢家楼下,叫小走狗们闪开,将那包纸直往窗子扔。
那窗子下,横七竖八好几条铁丝儿,是晾衣服、尿布用的。那包纸好巧不巧扔着了铁丝,“噗嗤”一声,许多黄黄的、紫紫的、烂烂的、粘粘的物儿,天女散花一般,四下坠落,落在了老缸头和走狗们的头上、脸上、身上。。。。。。
【注释】
1烂污货:杭州话,即婊子。
2烂污:杭州话,稀屎。
3木佬佬:杭州话,很多。
4结棍:杭州话,坚固。
5小书儿:即小人书。
6失力黄胖:一种用力过度、营养不足的虚劳症。
7潮扭扭:杭州话,潮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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