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并没有活转过来,她与子女们永别了。
龙驹坞火葬场烧的是头炉。阿明写的、读的悼词,当说到“莲子虽苦,但芳香、笑容永远留在子女们的心中”时,堂里已是一片呜咽声了。莲子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一瞬间,阿明再也看不到为子女辛苦操劳一辈子的亲爱的姆妈了,扑在窗栅上,禁不住地大喊一声“姆妈!一路走好”。
南山公墓是杭州最好的墓地了,现在根本无法进去入葬。莲子的墓穴十多年前早已办好了,后头是郁葱的青山,旁边是小涧溪,前头是钱塘江,坟前有一排还不甚大的芭蕉树。姆妈的骨灰盒回家转了一转后,就直接去安葬了。
在公墓里一处甬道边上,令阿明惊讶的是,他看到了一块还新的墓碑上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是那么地美丽,那么地熟悉,再一看墓题,确信无疑,那就是阿琴。
“阿琴死了?”阿明简直不敢相信。
按本地风俗,死了大人,一个月內不能剃头洗澡刮胡须,也不能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加上过春节少了娘,阿明一天一天过得很悲伤。他走也好,躺也好,一天到晚满脑子全是姆妈的影子,有时她给他们做千层包子,有时她在井边洗衣服,有时她给他们盖被子,有时她在帮锡顺推车子,点点滴滴,令他挥之不去,泪湿枕襟。
小时候,到了夏秋之际,姆妈常给兄弟们买莲子吃。那莲子嵌在绿乌乌1的莲蓬头上,圆滚滚、坚硬硬的,掐出来吃在嘴里,虽然有些苦兮兮2,却很脆爽可口,齿颊会留下丝丝清香。姆妈这一生,就像她的名字“莲子”一样,给子女们带来了不尽的思念。
春节过后的一个礼拜天,阿明跳不了来舞,憋闷中想起了阿琴,便开着车儿上了龙井。
这是个春风徐徐而吹的晴朗日子,大地虽未全部从寒冬中复苏过来,但已可以看到草木显露出一丝绿意来了。当时杭州正在大力建设造福子孙后代的“西湖西进”工程,即将西山后马路恢复成“杨公堤”,同时扩大西湖面积,将西湖之西脏、乱、差的三台山、茅家埠一带改造成青山绿水的旅游休闲之地。
开过坑坑洼洼的茅家埠一带,上龙井的路就好开了。一路青翠扑面,鸟语入耳,到了那里,阿琴做过的那家商店还在,阿明停好车儿走了进去,可里面的营业员都不认识。
“你找谁?”一个看似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看阿明不像买茶叶、丝绸的样子,问道。
“我想找一个叫阿琴的人。”阿明摸出扁三五烟儿给了老板一支。
“哦?她半年前死了。”
“死了?她还很年轻呀!生病死的?”
“吸毒死的。”
“她不是戒过毒吗?”
“后来复吸了,并且是注射,还染上了艾滋病。”
“噢!这样的,真的可惜!”
又聊了几句后,阿明出了商店,坐上车,望着青山绿林,听着叮咚的山泉,回想起了同阿琴的种种往事,唏嘘不已。
“唉!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被毒品害死了!”阿明的双眼快模糊了。
忽忽给姆妈做五七了。门口搭起了望乡台,莲子用过的帽子、衣服、鞋子放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和下面,撑开的黑雨伞下的供桌上的一张遗像不论你走到哪一边,她都慈祥地看着你,那微笑叫人心酸泪流。
红烛燃烧着岁月的苦辛,供香飘渺着曾经的记忆。当午夜正十二点,莲子的魂灵儿贴附在了灵位上——她回家来看丈夫、子女们最后一眼了!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映红了漆黑的夜空。姆妈用过的穿过的东西一件件被抛进了火海。当阿明拿起两件花绸衣时,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莲子怕热,稍稍做家务事,满脸都是汗,尤其是鼻子上,像挂着点点珍珠,滴下来,她习惯地用嘴儿一舔。家里装了挂式空调,她为了省钱,不割舍用,用塑料布儿包裹得好好的。曾经四肢经常麻木,尤其是手臂,也许她预感到了某一天自家会瘫痪,关照子女们等她不会动起不了床时再开空调,如今她不可能再享用了。
而花绸衣就是阿明怕她热得受不了,在夏天的时候,特地陪她到丝绸城去买来的,两件都还簇簇新的,便要付之一炬,这令阿明悲痛不已。他摸了又摸这两件花绸衣,迟迟不愿扔入火中去,直到其它东西烧得差不多时,在大家的劝慰下,他才慢慢地将它放入了火中。青烟腾起,花绸衣瞬间变成灰了。
有一只木脚盆,是莲子洗澡用的,几十年了,虽然油漆已荡然无存,但依旧坚固得很,烧着的时候,铁箍儿吱吱嘎嘎直响,仿佛是姆妈不忍阴阳相隔呼喊着子女们名字似的,声声催人泪下。
莲子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想再吃到她一刀一刀斩出来的有着香香葱花儿的千层包子,除非在梦中了,也许是来世了。
阿明或沐着晨光,或迎着晚霞,常常开着车儿到南山上去,将姆妈的墓碑揩得干干净净,放一束花,上几支香,点一支烟儿给姆妈抽,然后独自坐在坟头,看着遗像,远眺钱塘江,默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悲伤良久。
他有时也到阿琴的坟头去转一转,只是不忍看到她那张脸儿,匆匆一瞥就走了。
【注释】
1绿乌乌:杭州话,绿色中呈现出一些乌黑。
2苦兮兮:杭州话,有些苦涩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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