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打结地拆开信,第一句话就逼得她落下泪来:爱妻溶溶亲启。薄薄两页纸,写尽了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征夫对妻儿的留恋,还有对自己身后事的交代。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1)。她仿佛刹那间与他心意相通,在这暑气初弥的夜晚,跨越了一重重山,一渌渌水,溯回阴阳,在这两页纸上久违地看见了他伏案的身影。
他在上战场前,写了一封放妻书。
“……叁世结缘,叁载夫妻,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2)……”
“……愿妻溶溶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3),再配良人。此去无回,愿化孤月影,流照入罗帷(4),遥祝娘子千秋万岁。敬廷书。”
谢溶溶捂着脸痛哭出声,一直守在外间的银环立刻跑进来戒备地看着燕回。他示意她将孩子抱去外面,耐心地等她哭完。
他方在窗边看月亮,想起当初第一次看到这封信上的内容时的震撼,心里只道输得不亏,可真见到她又一次死去活来,才深感后悔,他隐隐有种预感,这辈子怕是拍马也赶不上,活人永远赢不过死人。若是他也死一死,拍掌大笑的人恐怕要比哭他的人还要多。
谢溶溶渐渐止住哭,屈起腿把眼泪蹭在被面上,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抽噎声,侧着头流泻下一席云缎乌发,后脑勺冲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燕回伸出手想碰一碰她,可还没挨到一根头发丝,她周身一抽抽,又惊得收回去,缩在袖子里捏成拳头才能止住颤抖,像是做了什么快要被人发现的错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嗡嗡地说话,连头也没有转过来,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还在听,“他们怎么说?”
燕回想起敬老夫人听后灰败的脸色,道,“说是遂你的意。”
想了想加上一句,“你大嫂……”被她含着泪的红眼圈扫一眼,改口,“陈氏说,若你想留下,可以继续住在南院。”
谢溶溶发出一声讥讽的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燕回坐如针毡,他肚子里百转千回了许久,才嚅嗫道,“是我对不起你。”
谢溶溶干巴巴地回,“一个巴掌拍不响,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踏错一步被人抓住把柄,如今抖落出来也算尘埃落定。”
燕回被她的大度噎了一下,“是我的错。我今日……”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说那些话,存了私心。我想让你从敬府脱离出来……”
“我知道,即使这次糊弄过去,还有下次,下下次。这事就像个脓疱,戳破了挤出脓水才能好。”
她一直都很聪明,只是日子过得太好,聪明劲有力都没处使。
“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我上次说打算在这扎根下去,才多久,就被人连根拔起来要扔到外面。”
燕回摇摇头,“我有什么资格笑话你,我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
他想说很多,可时机不对,也自觉没脸说不出口,拐个弯又回到那句话上,“我对不起你。”
“哦,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四两拨千斤的语气,更令他坐立难安。
“那天在云合寺,她也看见了。就像我那晚躲在暗中偷看你们,这回轮到她了。”
燕回明白“她”是谁,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摆在面前才是超乎意料的羞耻。他惯会自夸一身皮肉刀枪不入,尤其脸皮最厚,还是被她听不出感情的语气来回在脸上扇打了十几个巴掌。
他嚯地站起身,想多呆一会儿,可实在难堪。
“我先走了,会再来看你的。”
谢溶溶保持着那个姿势,自顾自道,“不用再来了,这回是真的不必要了。”
五日后,一辆马车从敬府驶出,一路朝着云合寺驶去,燕回远远地跟在后面,目送她一身素衣冲主持行礼,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起住进了后院的禅房。
谢溶溶拿了那封充作放妻书的遗书,与敬府一别两宽。出人意料地,她把阿鱼留在了老夫人院子里,银环不解,私下里哭了好几天。谢溶溶自然是有她的思虑,谢家垮了,父亲经此一事大受打击,将来即使翻案起复,也没精力再在勾心斗角里浮沉,全家只剩嫁去山东多年的谢纷纷还算体面,正因如此,与其千里迢迢跑去求得一时庇佑,不打扰才是最好的着想。
她眼下居无定所,虽然嫁妆颇丰,可也不能走哪儿带哪儿,她准备在云合寺落脚一些时日,等都打点好了,是住到城郊的庄子上,还是去苏州寻爹娘,都是说不准的。
阿鱼是她的心头肉,恨不得时时拴在裤腰带上,可为了他好,近的来看如何忍心带他一起奔波,若是还留在金陵,过些时日就能把他接来,远的来看……不管他长大后是走武举还是科举,武定候府都是个不错的助力。她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敬老夫人和陈氏仅有的愧疚,还有他身上敬廷一半的血脉。
苁枝是个好样的,虽然当年是从老夫人屋里拨过来的,但比春桃还要忠心耿耿。说起春桃,银环那样的好脾气见了她都没忍住冲上去给了一巴掌,她一身破破烂烂,脸也被划花了,从头到尾都在磕头,咚咚咚地听着心乱,最后还是被人牙子拖着拽着带走了。
谢溶溶问过苁枝,愿不愿意拿了银子卖身契回老家去,这个一脸老实相说话都大声不起来的姑娘坚定地摇头,道,“我从小爹娘就没了,被婶婶卖给别人当丫鬟,转了两手才进的敬府。在老夫人院子里呆了叁年,始终是个叁等丫头。夫人……小姐愿意用我,我就跟着小姐,将来当个老嬷嬷也气派。”
银环自是不用提,可谢溶溶却不忍心让她再蹉跎,写了封信,收拾些东西让她替自己跑一趟山东去见谢纷纷,若是姐姐看了信,就会把银环留下,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办妥一切,送走银环后,谢溶溶独自坐在小院里还没来及喝一口茶,苁枝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一脸凝重,“小姐,禹世子人……没了。”
她恍惚听见金陵城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凄切的哀乐,仔细去听,又杳无踪迹,那捉不住的尾音颤颤悠悠地惊起两只栖鸟,扑棱着翅膀飞成一条看不见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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