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林哟了声,“还真小瞧你了。骗你的,过两日就回来了。”见他脚步不动,还是存了想跟过去的心思,推搡他往书房去,边走边道,“你大半夜的私闯民宅,跑到人家姑娘门口鬼鬼祟祟,不陪我下棋,就抓你去见官。”
燕回哑然,他被谢宝林拖着一只袖子,硬是按在棋桌前,那只老狐狸在灯下笑得蔫坏,“下赢了,放你去找她。”
第二日一早,燕回在棋桌上与谢宝林厮杀一宿,憋着一股气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等白日熹光照亮黑白纵横的棋盘,也照醒了他混沌的脑子。
谢宝林双眼布满血丝,笑得意味深长,“不错,后生可畏。”
即使忽略他几乎要捏碎棋子的手劲,燕回也没法自欺欺人这是句夸赞。好在下人很快来敲门,说是有封给燕公子的信,家里没人便暂放在谢家保管。
信是苗子清写来的,大略阐明朝中近日的僵局,又说齐世子刘峻明日抵京,问他何时回去。
谢宝林抻着脖子,口中吩咐下人去准备早饭,心思放在信上,要看不看的模样。他虽被狼狈地踢出局,可事关朝政,怎么也掩盖不了骨子为人臣者的操行。
燕回也不避他,叁两句话说清,倒是在等他的见解。
谢宝林在听到英公主叁个字时便走了神,燕回喊他几声,就见他神色怪异地看过来,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英公主出降是永徽二十七年,沉青璞春闱得意,被先帝委以重任侍辇出塞。”
他望向燕回的眼睛,不知想从那双异于汉人的金眸中看到什么答案。
良久,他垂下头扫视着惨烈的战局,像一只抽了筋的虾,缩在宽大的外衣里佝偻着背,“枉读圣贤书,空作纸上谈。你且去金陵一趟,等溶溶回来,我把东西给她。”
燕回一愣,见他伸出手,意识到谢氏夫妇怕是早就发现端倪,一直没忍戳破罢了。他双手奉上藏在袖子里的一枚不倒翁,木头雕成葫芦形状,用各色颜料漆点,黏上两片白毛胡子,正是个怒目冲冠的小老头。
谢宝林把它放在桌上,戳戳那胖鼓鼓的肚子,“溶溶从小被她娘拘在家里,久而久之也不怎么爱出门,又早早嫁给敬廷,不说撑起一家的担子,里外总是要端着面子,寻常姑娘家玩的东西,她都没见过,小时候她大姐买了盏兔子灯,修修补补这么多年还挂在屋里头。”
他冲燕回点点头,“你有心了。”
燕回松了口气,“那晚辈先告退,”他目光移向谢宝林抵在不倒翁肚子上就没缩回去的手,没忍住道,“劳烦谢大人务必转交给溶溶。”
他把“转交”二字咬得掷地有声,谢宝林红着一张老脸飞快地收回手,没好气道,“我还能贪她什么劳什子?”
像挥苍蝇一样赶人,“快走快走。”
正是有句话:朝廷还有叁门穷亲戚。重新泡在蜜罐里,谢溶溶几乎要忘了外祖家千好万好,就是有门不远不近的姻亲像汤锅里的老鼠屎。
七月初六,来人是已故太夫人的娘家外甥女,比谢夫人还要小几岁,谢溶溶喊作邹姨。此女一生与牛结缘,牛皮糖一样哪儿好粘哪儿的性子,牛皮一样割不透刺不穿的脸面,还嫁了一户姓牛的知县,生了一个叫牛自明的儿子,今年整叁十,年前死了正妻,眼下坐在宁家偏厅里,一把扇子舞了两刻钟也没扇透脸上的油光。
他来回张望,“溶妹妹呢?不是说她也跟着一起来了?”
谢夫人借着掩袖喝茶翻了个顶天的白眼,且看她这位表妹能夸出什么花来。
牛夫人一点也不含糊,话里话外要把谢溶溶和牛自明凑作一对,照她的话说,再没有更巧的事了,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又是表兄妹,恰好谢家搬来苏州长居,简直是天作之合。
见谢夫人面色不善,邹氏脸上也挂不住,“宁表姐,要放着前几年,我也没胆子敢提这些。表姐夫位列叁品朝官,牛家拍马也赶不上。可现在呢,不是我说,金陵你们是回不去了,溶姐儿也被人戳脊梁骨骂克夫克子,可这都不是问题。自明从小就喜欢溶溶,溶溶呢,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了吧,等你和表姐夫……那个了,她孤苦伶仃的,当姑子庙庵都不收。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戚,我还能亏待了她?溶姐儿这么多年,肯定越长越漂亮吧,又是见过世面的。至于子嗣,也不用担心,自明纳了几房妾,先头媳妇也留下一子,都孝顺听话着呢,溶姐儿看哪个喜欢,过继到膝下,都行。”
邹氏越说越兴奋,若不是谢溶溶身后还靠着宁家,牛自明也不缺一儿半女,她还真不定看得上一个克死丈夫儿子的小寡妇。
谢夫人被这一大段话绕得气血上涌,恨不得就着手边的茶杯砸她满头,她一拍桌子还没等发作,听见门外传来谢溶溶的声音,正给苁枝炫耀阿爷偷给她的零嘴钱。
牛自明见谢夫人脸色突变,一个箭步冲出偏厅,正巧在门口把人堵了个正着。
谢溶溶今日穿身茜素青色的罗裙,苁枝给她梳了一个倾髻,左边簪只素色团花,露出一截细长白嫩的脖子和两只标志的小饺子耳朵,俏生生地立在阶下,仰着头面带不解地看向鼻孔喷气的牛自明。
“这位公子……”
“溶妹妹,我是你的牛哥哥啊——”
燕回刚翻身爬上宁家房檐,手还没拍干净,听见这句惊起数只飞鸟的牛哞,下意识地摸了片灰瓦握在手心。他马不停蹄从金陵赶回苏州,徘徊在宁宅门外,好不容易找棵歪脖子树跳上屋顶,本不想当梁上君子,偏让他听见了邹氏的来意。
苗子清一把抱住他的手,低声劝道,“公子叁思。”
燕回眯起眼睛,笑容带煞,他左手去推苗子清的脸,两人在宁家屋顶上无声地撕扯,不留意一脚蹬落了一片瓦,立刻双双矮身往正脊后缩。
瓦声清脆地落地,连邹氏和谢夫人也出门一探究竟。
邹氏眼前一亮,“啊呀,这是溶姐儿吧,可真是漂亮。”她早就听闻谢溶溶是金陵出名的美人,上次见还是她出嫁去敬府,那时人多挤不进去,又被铺天的奢华迷了眼。今日凑近看,难怪迷得堂堂大将军神魂颠倒,她不说别人不提,谁能看得出嫁过人生过子?
谢溶溶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求救地望向面色不豫的谢夫人,她不傻,怎么会不知凭空冒出来的“牛哥哥”为何而来。
“娘……”
谢夫人好不容易顺下那股气,又被太阳照得上头,她冲谢溶溶使了个眼色,“去找你阿爷要那方澄泥砚,别过两日回家又忘了。”说完一手拉一个,把牛氏母子往屋里推,“都立秋许久了,日头怎么还这样晒,快快进屋去,尝尝家里厨子新做的茶点。”
牛自明袖子被谢夫人攥得死紧,不好挣脱,只能拧着脖子一双色眼贴在谢溶溶身上片刻不离。谁知美人一个回眸都不给他,带着丫鬟转身向外走,然后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垫着脚不知在往天上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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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哥哥: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看见我屁股上的剪刀了么,老子不远万里来取你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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