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嗖一声将单子一卷,人闪到了祝缨身后,他一个书生样子的人行动不利索,左脚绊右脚差点绊脚,扶着祝缨的椅子才站稳。他买个菜都买不利索,只会被菜贩宰,这种毫无标准而要与人争执的事吓着他了。
祝缨道:“你单子上要的东西太多,这些人换不得这许多,须得有人与你仔细议价。我叫赵苏来从中权衡,也不叫你吃亏就是。”
山下“精工”的物件儿,在山上山下也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价,卖到寨子里还是很贵的,祝缨才不要让祁泰参与。
苏媛道:“好。”
到了第二天,就是赵苏做个中人掌眼,一边是“树兄”一边是关丞带着市令。祝缨和苏媛都没有出现,苏媛又去了县城中游走,又往县外看看田里的情况。祝缨也让她看,也不陪同,祝缨自己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
侯五跟在祝缨的身边,见她只专注看农田水利,不无忧虑地说:“以往在边塞都防着胡人窥探哩。又要盐铁米,又要交易,又四处乱看,还跟山下人联姻,怎么看都像是准备着要起兵的样子。”
祝缨道:“两处情形不同。初见阿苏洞主的时候他还遇到了刺客。我看他们这般准备不是冲咱们,是冲其他的‘獠人’。县中无驻兵也不是朝廷的疏漏,而是不需要,最近的驻兵地在邻县边界,真有事要过来也是很快的。”赵苏还在县城她眼皮子底下看着呢,顾翁等人轻轻松松就能凑起二、三百精壮。
几次巡视,全县道路都还算通畅,也不见被大规模袭扰的痕迹。百姓也没有哭诉的。
她心里都有数。
侯五道:“叫个娘们儿出来谈事儿也不对。”
祝缨道:“说不好这就是他们老实的另一个原因。”看得出来苏媛的能干不是伪装的,也能看得出来苏媛有些事背后也是困难重重但是她自己都不提,老洞主年纪又大了,气色也有点差,还有四个儿子。新旧交替,“对外武功”或许是新主立威的极好手段,但有脑子的人一般会选择先“安内”。没脑子的人,她就更不用怕了。
如果条件允许,她还想上山去看一看。
又经过了三天,两下的价终于谈妥了,有赵苏在中间又憋了一回气,终于双方价码谈拢。“树兄”以为山下的东西要价太高,苏媛明明在市集逛的时候看着的不是这么个价,凭什么要高了几倍?关丞和市令就说,集上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你们买了,县里百姓要的时候就买不到了,这可不行,可不得抬价?商人卖东西都是这样的,有人争买的时候就贵了。
两边吵了三天,一般的手艺活计只比市集高了不到一倍,而奢侈品的价就比较没边了。还是赵苏两边不讨好,才将价给谈拢。很难想象,一套黄金嵌宝的头面能换三家奴隶。因为山上要的东西还挺多,奴隶不够抵的,好在苏媛当时准备了两份单子,另一份就是山上的物产。
这个交易也是县衙出面的,并不由普通商户直接交易。县衙从市面上以市价买到这些东西,转手给山上就赚个差价。美其名曰“税”。
山寨里就是苏媛这边直接出面,她也照着市价跟祝缨算,并不比着商人入山的收购价。由于祝缨主要先要解决牛、马的问题,也就是以人易物,这个价还比较公开,也是县衙支付,祝缨也不亏。
“树兄”看着自己手上单子还有许多没有换到的东西,感觉十分遗憾。
两下又约定了交易的时间——十日后。地点还是在西乡,地方也还是老地方。
…………
“树兄”与苏媛即刻启程,他们需要回去点齐奴隶、准备库房、安排押运的人手等等。
出了县城,“树兄”才以奇霞话对苏媛道:“小妹,既然他们愿意拿东西换人,咱们不如再——”他做了个捕猎的动作,“叫他们拿东西来换?”
苏媛犹豫一下,表情变得很坚定:“不行!索宁家、利基族、已很难应付了,不能再添敌人!与山下人做朋友比做敌人好。”
“再这么换下去,咱们家就要被换没啦!牛犊马驹卖不上价,长大了要三年,唉……”
“树兄”也很惆怅,他辅佐了洞主几十年,也并不是一味只知劫掠之人,却不得不为家底而发愁。且山下城坚池深兵器锋利心眼多,他也不是没交过手。
“这个县令像个柔弱的女人,再逼一逼试一试多要些东西,万一松口了呢……”
“女人怎么了?!”苏媛突然说,“像个女人倒好了!没那么坏心肠!烧死我阿翁的可不是女人。”
“树兄”无奈地笑笑,苏媛一个女孩子想要代父掌权是很艰难了的,可惜她的哥哥很难在与对家的争执中取胜。
苏媛意识到自己乍刺了,缓声道:“敌人已经够多了,好容易遇到一个软和的,不要激怒。他不是一般人,我要从他身上学很多很多东西。”
“树兄”奇道:“学什么?”
“他事事都照着簿子,没本事的人干这样的事只会被骗。有本事的人干,是让人老实点儿他什么都知道,也是叫人都到他手下来听话。他能管得着这些人,我要好好学一学这个本事。”苏媛大多数的日子是在山寨中,他们的习惯用词、词汇量与平地人差别稍大。心里十分清楚,“控制”一词却不在她的词汇列表中。
苏媛讲如何治理部族、山寨的时候每每说奇霞话总有些不得劲,有许多意思她心里明白本族的词汇里却无一个合适的词可以用,还要借些山下的词。
她慢慢地想着,说:“咱们有那么多的人,却没有山下的人那么样的有用。阿叔,你看他们要人,人有用。咱们人多了就没那么有用。他换了人,人心向他说他们好,不向他的也不敢不听他的,他就更能‘治理’好这些人。我多赎了人,也有人说我好,也有人说我坏,多出来的人要怎么活呢?”
她说到最后已经自言自语了:“姑姑说县令管的人不比咱们管的多,可是他就比咱们有力。表哥还说要‘百姓’富裕,这要怎么做呢?啊……”
一路上,苏媛都在想着治理山寨、阿苏家所有能管辖得了的范围的事儿,直到回到寨中仍然没有停止。
“我要能管着整个奇霞族,人口比他一个县要多多了,地方比山下一个府也不差呢!可却不比他强。光靠抢是不能维持的,咱们族里每个人都如山下那样顶用该多好啊!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山上的人也与山下人一样有用……”
她惦记着惦记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还要打起精神收集奴隶、安排给奴隶一点吃的、收集要交换的牛马等等。
山下,祝缨倒过得惬意。
一大早,张仙姑就早早地起来,将之前冬天没烧完的炭盆点了起来,把祝缨今天要穿的衣服给烘一下。昨天下雨,晚上停了一阵儿,早上又开始下了,衣服都潮了。张仙姑对女儿十分讲究,认为女人不能受寒受潮,一边烘着衣服一边说:“这雨水可太多了。”
“福禄县的雨水本就比京城、比老家更多些,去年也这样,再下一阵儿就能晴两天了,”祝缨说,“要不怎么叫‘烟瘴之地’的呢?人都不爱到这儿来。”
张仙姑咂咂嘴:“可惜了,好吃的果子有不少哩。”
“这才不会饿死太多人呐!”
张仙姑烘一件让祝缨穿一件:“快,趁热。”
祝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我趁热吃了。”
张仙姑抬手拍了她一巴掌:“你这张嘴!”
一件一件烤好衣服,看祝缨穿好了,张仙姑才满意地说:“行,吃饭去吧。”
她这衣服也算白烤了,祝缨吃完饭,把县衙的事务吩咐完顶着个斗笠穿个蓑衣就去田里了,又腾了一身湿气。春耕完了,她从乡下接了两个老农过来,连同单家几个农夫一同伺候她那点宝贝的试种田。
老农也披蓑衣戴斗笠,陪她下地。祝缨因张仙姑说到了雨,就向老农请教雨水的问题。老农道:“现在还不算雨下得最大、持续最久的时候,现在下一下好。只要扬花的时候不总是下、收割的时候不下,水肥跟上了,今年一准儿丰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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