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寡妇端了一盆饭走了过来:“你们说,石头还会不会回来?”
巧儿一手一个盘子,一盘黄陇陇的炒鸡蛋、一盘瓜菜,一手一个放到桌子上,道:“您还盼着他回来呢?就属他能吃,他不在,我锅里颠菜都能轻二两,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妇嗔道:“小丫头嘴这么刁,仔细嫁妆攒出来了找不着婆家。”
巧儿又拿了个食盒出来,道:“只要有嫁妆,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儿往这衙门里看的,打从还是府衙开始,闹到衙门里的,老实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泼辣的放赖的倒个个活着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坏事儿,到了哪儿都不受气。”
林寡妇指着她,手指连点,她们都笑了。巧儿将食盒装好,蒋寡妇就接了去,杜大姐将盘里的菜一划,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其他人开始飞筷子。
蒋寡妇很快回来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叹了口气。巧儿问道:“怎么了?”
“锤子有点儿可怜,我看那屋子,东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儿,看着就空。”
巧儿道:“他一个人住三间屋了,多好!再不用发愁那个宝贝了!”
蒋寡妇道:“老封翁老封君心里难过。石头也是,养了这么些年,亲生的也不过这样了。临走头也不磕一个,就骑个大骡子,走得跟得胜还朝似的!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当咱们是叛逆还是反贼?”
巧儿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当都跟咱们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气,咱们就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他还道主人耳根子软,能再拿捏一下榨好处哩。”
林寡妇道:“你这张嘴,怎么又来了?哪里就这么坏了?”
巧儿道:“你们没遇着过这样的人吗?”因为熟了,巧儿对几个寡妇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没说出来的——你们被大人收留之前过的苦日子,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打你一耳光你还当跟你打招呼手重了点?换下回一个更响脆。
杜大姐与女伴在一起,话也稍多了一点,道:“主人家的事,咱们别议论。”
赵氏也难得说了一句:“那是,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杜大姐说:“赶紧吃完,看有什么要伺候的没。一会儿大人和大娘就要回来了,烧好水等着。”
祝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催着人伺候。如果没有外客,也不用女仆在跟前,仆人们可以比较从容地吃饭,她们也习惯了在吃饭的时候闲聊几句以解劳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们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饭,蒋寡妇去收食盒,到了前面厢房一看,锤子面前的饭只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个会浪费粮食的孩子,蒋寡妇道:“不合口?”
“不是。”锤子手里的碗有千斤重,他没有心思吃饭。
蒋寡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应付事儿不是?”
锤子卖力地扒饭,却总吃得不如之前快。蒋寡妇叹了口气:“吃不下就别吃啦,我收走,给你留在灶旁煨着。锁门前你要饿了就来吃。”
蒋寡妇收了食盒走了,锤子在房里发呆,他有一种恐惧感……他就记得小吴给他说的:“听仇博士讲,那个顿县的县令他还问了你叻!你俩别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啧,小小年纪,挺有主意哈。”
吴叔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但是消息灵通,他既说是,那八成有个影儿。锤子甚至无法对小吴解释清楚,石头当时闯那个祸不是他撺掇的。人人知道石头憨直、没心眼儿,平日里许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头有舅舅找,他可是没有的。幼年的记忆已比较模糊了,但是记得阿妈去世前说过:“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么办?”山下是黄家,那山里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里都努力懂事一点,宁愿累也不想回去。
几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山中寨子是个什么情形,幼时的记忆已不甚清晰了,这两年却常见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单说吃穿住不好,而是说他刚经历的一件事——山上才刚刚不拿人祭祀了。这个事他觉得仇博士说得对,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这样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饭桌上的正菜,顶多是道腌萝卜。冲这一条,他认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个顿县县令跟他聊过两句,问他以前的事儿,他都说不记得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锤子十分后悔,这几年石头再怎么样,他都跟石头没拆伙,为什么他就因为石头要去番学了功课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温书没有再盯一下石头叫石头说了那句话?!
他当天晚上寻了大人,说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头,石头要是能这么听话,他早把石头的功课教好了。大人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州里有事,课就取消了,苏喆也没来上课。锤子的心,这几天像在油锅里煎的一样,经常梦到黑屋、饿饭。锤子知道什么是“连坐”!同屋的石头还臭着一张脸,跟谁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儿狼”的话飘在耳边,锤子猜测着自己的命运。此事当真不由己。如果要让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吗?锤子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并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面的宴会散了,锤子听到了人语响动,以及侯五的一声:“大人回来了!”
锤子从屋子里出去,人贴着院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外面脚步似乎往他这里走过来了,锤子将耳朵更贴紧了门板想听得仔细一点。忽然脚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门前,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门被往内一推!锤子吓了跳,赶紧往内一跳,一个踉跄,被一只大手攫住了!
锤子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侯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跟我到书房去。”说着,放开了他。
锤子努力镇定地问:“是、是有什么事吗?”
侯五道:“大人有话要说。”
锤子更紧张了。侯五提起灯笼照了他一眼,道:“怎么这个脸?想石头了?”
锤子摇了摇头,侯五叹了口气:“走吧。”
…………
前院正堂,灯火通明,祝缨坐在主座上,锤子到了一看,左右两边老封翁与老封君、朱大娘都坐着,苏喆带了个面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边,她的身后是杜大姐等女仆。右手边是丁贵等男仆,他自觉地站在男仆的末尾。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往前面站一站,锤子低着头没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面。
祝缨道:“这两天家里不对劲儿。”
祝大没忍住:“还不是石头那小子……”
“我说的是家里,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缨的口气依旧很平和,不带一点生气的意思,听的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
祝大也住了口。
祝缨续道:“这个家,是该有点规矩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更担心了,祝大两口子还好,倒不怕什么“规矩”。苏喆觉得自己没管好侍女,脸上一红。花姐担心祝缨,祝缨是个不大爱讲“规矩”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离经叛道,让祝缨说出“规矩”,花姐很担心祝缨因为石头的事太过伤心。她就已经很难过了,难以想象祝缨事务繁琐剧还为石头筹划了这许多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随从、仆人们心里把石头祖宗八百代都骂尽了:你小子得病,我陪着吃药?!平日在府里大家过得多滋润?大人,我绝不会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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