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一天因鹤龄无意间说漏嘴,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悦容想到全天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禁气得火冒三丈,拍桌子打板凳,大发脾气,厉声怒骂别人为什么都瞒住她。谁又敢告诉她是因为太子爷临走前特意派人来叮嘱大家保密的。两边都得罪不起,那就赶紧躲起来吧。等到风平浪静大家出来一看,闺房里早已人去楼空,连傲霜都失了踪影。
却说佑樘一行初到陕西境内便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路上流民络绎不绝,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地不动了。然而既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号,也听不到呼儿唤女的寻找,只有麻木,只有冷漠。大自然真是力量惊人,能顷刻之间把人变成木头和石头。漫山遍野白雪皑皑,天上犹自在扯棉撕絮地下着大雪,那些倒地的尸首转眼就被雪埋。佑樘平生第一次看到此种惨状,不由胃肠翻涌、恶心欲呕。凌寒在旁看他脸色苍白,知道所为何事,当下并不多言,只暗暗握一下他不自觉拳起的右手,低声说:“前面就到官衙,我们速去查探救济物资的情况吧。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物资早已到了地方,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多灾民啊。”佑樘不发一言,只默默向前走去。
不想官衙又是另一片天地。衙内四角各一个大火炉,炉火正熊熊燃烧,烘得满屋温暖如春。当中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放了几碟精致的凉菜,也有几坛看不出名目的醇酒。一看到太子一行进门,富平县令刘渝就赶紧迎上前,满脸堆笑道:“太子爷一路风尘,可是太辛苦了。下官已经备好酒饭,特为太子爷接风,请太子爷上坐。这位是侍读凌大人吧,大人也请上坐。”佑樘没看惯谄媚笑脸,今日一见不由要呕,联想起刚才所见,不由心下不悦,几步上前揪住刘渝的衣领,喝道:“外面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却在这里拥炉饮酒。感情朝廷下发的救济物资都填了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本钦差前来督办赈灾事宜,你竟敢想陷我于不义。刘渝,你如此欺君罔上,藐视钦差,该当何罪?”刘渝一腔热情遭冷水,马屁拍到马腿上,见面相温文尔雅的太子声色俱厉,吓得“噗通”跪倒,连连叩头道:“下官不知轻重缓急,耽误赈灾大事,太子爷教训的很是。太子爷只管放心,留下官这颗狗头戴罪立功,只要物资一到,马上施粥、搭难民棚,保证把他们安排得好好的。”听得此言,佑樘不由一愣,诧异道:“救灾物资半月前已监管派送,何以到现在没到你这里?难道富平监管韦兴还没来吗?”刘县令一愣:“韦监管倒是来了,可是不曾见到物资啊?”佑樘不信,喝道:“一派胡言!定是你们两人狼狈为奸,侵吞公物,见事已败露,韦兴知机先逃了,留你在这里虚与委蛇,欺上瞒下!”刘县令叫屈道:“绝无此事啊!请太子爷明察。下官只听他说是来为内相梁芳梁大人采办寿礼,所以以礼相待,并无勾结之事。况韦兴并不曾逃,正在后衙午睡。下官派人去叫他,太子爷一问便知。”
请了半晌,因酒沉大睡的韦兴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后面踱出来,倒是白白胖胖一身好肉适合拿来救灾,边走边强睁醉眼道:“老刘你也真是的,什么事不能等我睡醒再说吗?”刘县令看他衣冠不整,满眼惺忪,忙凑近一点,好心提醒道:“是太子爷要问你话,你稍微注意下形象!”那韦兴听得此言才抬眼望去,看那太子满面怒色,不知所为何事,酒还未醒,头脑糊涂,趔趄上前,说道:“太子爷何时到的?早一点的话,咱们就可以一起来个一醉方休了!”佑樘早已忍了半天气,也顾不得他君前失仪,只喝问道:“韦兴,我来问你,你监管的救灾物资现在何处?为何不交给刘渝让他尽快行事?”韦兴看问到此事,头脑一激灵,酒醒了大半,怔了半日才道:“梁大人寿辰将近,说暂且借用一下那些物资,还要奴才到此地采买寿礼。那些物资还在京城梁大人手里,奴才并不曾带来。”佑樘气得痛斥:“果然有了天灾,必有人祸。圣上体恤百姓之心生生被你们这些奴才糟蹋了。罢了,你们既然良心全无,还配做什么人?不如自去给因你们而死的灾民陪葬,倒是死得其所。”那韦兴平日里在宫中跟着梁芳耀武扬威,贪赃枉法,连万岁爷都碍着万贵妃的面子不与他们为难。在他们眼里,太子不过是个懦弱无用、与世无争的娃娃,何曾将这小储君放在眼里?如今事已挑明,韦兴并不惧怕,只挺着脖子道:“那些草民不过是蝼蚁一般,死上几个省点粮食不好吗?死了以后变成肥料滋养土地,来年还有好收成,倒真是如太子爷所说死得其所。太子爷千金之躯,为了他们万里奔波,值得吗?更不值得为他们伤了和万岁爷的感情啊。韦兴一心为爷着想,太子爷可要识得好人心哪!”佑樘听他言语冒犯,越听越气,咬牙道:“我把你这狂妄的杀才!皇上天天挂在嘴上说‘民乃国之根本’,你一个下作的阉人竟敢如此藐视万民,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既然想死,你家太子爷就送你一程!”话音刚落,佑樘已将佩剑送进了韦兴的喉咙,瞬间血花四溅。韦兴吃惊地看着自己鲜血喷涌,似乎不相信这凌厉狠辣的一剑果真出自文弱的太子之手。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该荣幸于太子初次杀人是以他的血祭剑的!
看到太子突然发难诛杀韦兴,屋里的其他人等吓得集体跪倒,各个魂不附体,抖如筛糠,只怕触了霉头,成为第二个韦兴。一位胆小体弱的师爷干脆“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也无人敢去掐人中施救。佑樘将还在滴血的剑身指着众人道:“从今以后,诸位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刘渝,你作为一县首脑,责无旁贷,我只说与你听。物资既无,我们不宜久留,当火速赶到临近的合阳县,将那里的物资调集一部分来支援富平。在物质调来之前,刘渝你要想法设法自筹粮米,马上搭建粥棚和简易房舍。你要给我保证富平县在这一月之内不许再出现一个死人,就算要死,也是你刘渝带头。听明白了吗?”刘渝脑门淌汗,点头如捣蒜,天知道他多想问一句“那么人要阳寿已尽、年老而死可怎么算?”
看到太子一行马上就要离开,刘渝赶紧爬起来道:“太子爷不吃酒席也罢,多少在下官这里用点便饭,到合阳要两个多时辰,太子爷可不饿坏了?”佑樘知他一片好心,随行的人想必也都饿了,便笑道:“我替你诛杀韦兴,省的他在你这里吃喝玩乐,花你的钱财,吃你一顿便饭是应该的。不过事不宜迟,你既有心,就替大家准备一些好带的干粮,我们好在路上边赶路边吃。其他人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你们要是跪出了毛病,皇上的差事还找谁来干?那位装晕倒的也起来吧,感情你觉得躺地上舒服啊?”听到太子开起了玩笑,跪了一地的人才还了魂,又听他说得如此平易亲切,有那多愁善感的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送出大门,大家都说:“请太子爷回鸾时一定要再来小县,我等一定不会辜负太子爷的殷切希望,决不让富平县再有饿殍。”天知道他们是平生第一次把客气话说的如此诚恳。凌寒落在最后面,招手叫过刘渝悄声道:“煮粥可不要清如水,明如镜。那样柴火也浪费了,饥民们还跟没吃一样,这样传到太子爷耳朵里,岂不伤了感情?我教你一个法子,煮米粥快熟时加点芡粉进去,煮好的粥会变得又稠又厚,扔个铜板进去都不会沉,这样的米粥才能顶饥。每天施两次,每人一平碗,一月下来,就算不能白白胖胖,保证健健康康。你可记好了!”刘渝感激道:“多谢凌大人指教,下官一定照此执行,绝不偷工减料。”
在去合阳县的路上,佑樘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意气用事、迁怒于人了。就算赈灾期间侵吞物资是死罪,毕竟韦兴只是从犯。主犯梁芳还在京城挥霍,自己先把从犯就地正法,就算是太子,似乎也太草菅人命了。可是就连一个如此卑贱的小太监也敢不把他这个一国储君放在眼里,可以想象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们会如何看他。固然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母妃出身并不高贵,朝堂上是最讲究“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的。另一方面,可能全在自己努力不够。做了十一年太子虽然无过,却是寸功未建,固然因为父皇根本就没给过自己机会建功立业,难道还不是因为在父皇眼里的他原本就是无用之人?自古册立储君无非是立嫡、立长、立贤,自己不嫡、不长、不贤,怎怪别人轻看?只因万贵妃的长子夭折,柏贤妃生的次子悼恭太子遇害身亡,而其他的皇弟现年都不满十岁,他这个出生于冷宫、身份卑贱的宫人之子才得以登上大雅之堂。朝中那些正直大臣们说是拥护自己,恐怕同情的成分更多,因为作为一个皇子,他的童年的确太坎坷了。
可是,这一切他除了一忍再忍,还能怎样?除非他能漂漂亮亮地办好差事,让朝堂上那帮老于世故、见风使舵的权臣佩服他,觉得跟着他干有出路,他才能真正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千岁爷,才真正能在父皇仙去后力挽狂澜、重振朝纲。其实何必和一个无知的宦官过不去,非得杀了他不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杀生,小不忍则乱大谋,致使朝堂再起废立争端,他岂不是得不偿失?杀了韦兴固然大快人心,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但他的主子梁芳岂肯善罢甘休?那梁芳的靠山万贵妃固然时日不多,也正因为她要油尽灯枯,对爱昏了头的老父皇的影响只会比以前更大。当年她能一通哭闹就送了自己母妃的命,如今她估计不用哭闹,只要淌一滴眼泪,就能使自己在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迅速滚落下来,能不能保住小命还在两可之间。只怪自己一步走错,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可是也正因为他下马伊始就雷厉风行,诛杀颇有后台的韦兴毫不手软,使得以后的督导一路顺风。各地监管物资的官员有了前车之鉴,自觉犯不着为了发点国难财送了小命,一个个兢兢业业做得像模像样,很有些鞠躬尽瘁的架势。其中有汉中县令李范最为典型。李县令光棍一条,别无家眷,干脆把自己的家当全部捐出,反正特殊时期也不升堂办案,干脆让难民们住在县衙里,自己和大家一起喝粥,在地上打地铺,一大早还起来帮着熬粥,就算是沽名钓誉之徒,做到这种地步也确实不容易了。
看到杀一个该死的宦官能换来如此成效,佑樘倒有些喜出望外。到了澄城县,太子爷兴致勃勃竟亲自动手施粥,引得无数灾民蜂拥而至,粥已施完犹自围观,纷纷赞叹国家有幸,得此储君,治世有望了。每到一处,虽然风餐露宿,略见憔悴,然因心有喜事精神爽,丰神不输从前,另加别样自信,颇引些小姑娘芳心暗许,一见误终身。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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