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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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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穿件菊叶青绉纱旗袍,风仪十分出众。

闻亭丽听见有人说:“她就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

邓院长直起身说:“没什么大碍了,但最好在急诊病房观察一晚。请拿床被子来给她盖上,路上一定给她保温。”

她的话显然很有威望,乔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问乔宝心:“说好了今晚由这洋人打头阵,这下好了,你赶快想想换什么节目。”

另一位长辈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你母亲常说你是族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次特地请你帮忙给老爷子祝寿,结果呢,还没开场就出这样的乱子,你祖父刚才还好奇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这下白高兴了。”

乔宝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转头望望身边的闻亭丽,忽道:“我早做了两手准备,露易莎病了,可现场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才女。”

说话间把闻亭丽推到前面:“我这位同学的歌喉可是不输露易莎小姐噢。”

闻亭丽一惊。可她当即看出了乔宝心眼睛里的哀求,联想到刚才那几个乔家长辈暗中贬损乔氏母女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乔家枝叶繁乱,乔宝心多半也有她的难处。

“亭丽……求你……”乔宝心满脸歉意,紧紧握住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吧……我试试。”

乔宝心明显松了一口气,领着闻亭丽向花园中央走去,黄远山迎上来担忧地说:“闻小姐,你先前练习过这首歌吗?那可是《greensleeves》,伴奏只需一架钢琴,相当考验歌喉,而且歌词是话剧式的一长串英文,万一中途忘了词……”

可就要当众丢脸了。

恰在此时,乔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闻讯而来,接话说:“这位闻小姐既然敢应承,那就说明她对自己有这份信心,正好老太爷和老爷都在二楼,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闻小姐的表演,闻小姐,请吧。”

话说到这份上,闻亭丽不上也得上了。

她并不认为一首歌就能让乔太太对她改观,但是乔太太既然存心刁难她,她也不能临阵脱逃。

她看出黄远山是真的担心她,为着这份友善,她对黄远山笑了笑,泰然对乐队点点头,琴师仿佛也很好奇闻亭丽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倾泻而出。

闻亭丽走到钢琴边,将手搭在琴边,很随意地唱出第一句。

“Alasmylove,youdomewrong。”

她是那种微沙的嗓音,往日里说话也有点像伤风似的,这会儿温柔浅唱,自有一种凄荡的迷人腔调。

花园里骤然一静。这歌声仿佛自虚空里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人们的心上轻轻摸了一把。那是一种酥到耳根里的奇妙体验,原本在交谈的,不自觉停止了交谈。

尽管这首歌是诉说爱意的,但那音调清雅得让人想起儿时耳边母亲的呢喃,

全场哑默无言。歌声之所以能打动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显然闻亭丽的歌声有这样的感染力,唱到凄婉处,她眉眼中也满是悲伤,唱至高兴处,又如夏日枝头的鸟儿那样活泼。

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楼上的人也在无声聆听。

“Greensleevesnowfarewelladieu

GodIpraytoprosperthee

ForIamstillthylovertrue

Comeonceagainandloveme.”

一曲歌罢,有人率先鼓起掌来。原来乔杏初不知何时来了,遥遥地立在那里含笑望着闻亭丽。这一来,其他人也纷纷鼓掌。

乔宝心也是与有荣焉,她很快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欢快地对闻亭丽说:“这位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她老人家刚才一个劲夸你唱得好呢。”

邓院长比闻亭丽想象中要随和,主动跟闻亭丽握手:“当年留学时经常在宿舍里听这首曲子,你的歌声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谢谢你给我带来如此愉快的一次体验,唱的真好。”

闻亭丽才要说话,那边有女眷过来请道:“院长,这边风大,您先到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剩下的女孩依旧围在闻亭丽身边,乔宝心拉过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孩:“这是莉芸姐,她想认识你。”

闻亭丽细细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靥:“我叫闻亭丽,很高兴认识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宝心说你跟她一样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黄远山趁机凑过来:“闻小姐,还是那句话,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正愁公司里没有几个会说英语的明星。”

“黄姐,你怎么又来了?”乔宝心嚷道。

大伙都笑起来,一干人中,只有乔太太脸上毫无笑意。

闻亭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沮丧,她的表演非但没打动乔太太,看上去乔太太好像更讨厌她了,可她到底哪里不好了?

一个老管事匆匆走到乔太太和李太太身边说了几句,乔太太忙说:“告诉老太爷和老爷了吗?”

老管事点点头。乔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冲身边的李太太使了个眼色。

闻亭丽暗觉纳罕,乔杏初也过来了,黄远山还在那里说:“闻小姐,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黄金剧院登台试一试?就当平日在学校里汇演一样。”

乔杏初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亭丽可不想当演员。”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亲昵。白莉芸惊讶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闻亭丽。

乔太太脸色愈发难看,提高声调对身边的李太太说:“三妹,你觉不觉得闻小姐有点眼熟?”

李太太忙颔首:“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有点像我之前在见过的一个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阿柔。“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阿柔”这两个字仿佛寒冬腊月的风,冷飕飕地向她吹过来。

她们怎么会知道“阿柔”?!

她长到这么大,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和母亲不知为着什么事吵嘴,父亲气呼呼道:“为何不许我叫你阿柔?你别忘了,当年我在南京红粉香楼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声,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咚”的从床板上摔落下来。

“酒醒了吗?!”母亲厉声喝道。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灌黄汤把脑子都罐坏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几下。”

躲在门外的闻亭丽听到此处,早已是睡意全无。

红粉花楼?那是什么地方?

母亲为何会有什么所谓“花名”?!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姆妈因为早年生病脸上落了疤,不大像别的太太那样喜欢四处串门,但妈妈天性乐观随和,从不自寻烦恼,父亲敬她爱她,家中事事都由母亲做主。

她无法想象这样开朗幽默的母亲会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第二天起来,闻亭丽暗中留神母亲的神态,可母亲照常在库房里算账,父亲照常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闹只是她的一场梦。

那之后,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闻亭丽再也没从父亲或是母亲口里听到过“阿柔”这个名字。

但父亲的那番话时不时会窜上她的心头,俨然一根刺扎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她不是没想过找母亲当面问个明白,可每回望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不知为何又不忍心问出口。

慢慢地,她也就把这件事撂下了。

如今骤然从乔家人的口里听到“阿柔”这个名字,由不得她不胆寒。

会是巧合吗?不,乔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们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

她感觉身上阵阵发冷,忽被人轻轻推一把,一抬眼,就对上乔杏初焦灼的目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

闻亭丽定着一双大眼睛,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园里见过邱大鹏的身影。

对了,邱家当年是跟母亲父亲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家里的底细邱大鹏绝对知道不少,母亲曾经叫过“阿柔”这个名字的事,说不定他也知情,这老男人心胸狭窄又一贯嘴碎,这件事一定是他说出去的。

难道说,那个红粉花楼真是……

她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心疼母亲是一方面,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面,怔怔看向乔杏初,乔杏初目光里满是询问。

她又看看乔宝心、陈艾莎、刘其珍、白莉芸、黄远山……还有不远处的邓院长……

大家都在担忧地望着他。

却又听乔太太说:“我看着不大像,阿柔不是早就死在日本了,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

话是笑着说的,可她看着闻亭丽的眼睛里分明隐含威慑。

闻亭丽暗暗咬紧牙关,她明白了,她要是再不走,乔太太会毫不顾忌将这件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出来。

人言可畏,她还想在秀德中学好好念下去呢。

想到此处,她稍稍冷静一点,勉强挤出笑容,但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很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说完这话,她低头推开乔杏初就向外走。

乔杏初情不自禁跟上去,却听那边有人道:“站住!”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进了花园,乔家人忙一窝蜂迎上去:“老太爷。”

老人冷冰冰地望着乔杏初:“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祖父!”

看来这就是乔家的当家人乔培英了,闻亭丽维持着风仪勉强行了一礼,急速向花园外走去。

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跑着跑着,发丝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惊觉自己满脸是泪,低头跑到大厅,就听到管事说:“快去告诉老爷和太太,陆小先生来了。”

闻亭丽依旧低着头,因为她必须低着头走路才不至于被人看见满脸的泪痕,忽觉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像是下人们朝两边拉开了门厅的大门,有人走进来了。刚好闻亭丽跑到大门口,一头就撞了上去。

她头上的发饰本就摇摇欲坠,这一撞便掉到地上。

平常人被人这样一撞,少不得发出些动静,这人却安静无比,闻亭丽心乱如麻,低着头道歉:“对不住。”

她蹲下身去捡自己的发饰,那人却很有礼貌,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这人的手指修长白皙,是个男人。

他把东西递给闻亭丽,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说,有人朝这名男子跑来:“陆小先生!有失远迎。”

闻亭丽仓皇向他说了句:“谢谢。”

她越过那人,一头闯入黑苍苍的夜色中。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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