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马车在风雪里候着,李化吉抖开斗篷,踮起脚要替谢狁系上。
他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挺拔地站着,哪怕垫着脚尖,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替他披上,勾着细带的手从他的背到肩再到身前,难免有些触碰,手腕上那块皮又烧燎了起来,惹得李化吉手腕疼。
她垂着眼睑,加快打蝴蝶扣的速度,谢狁一声不响地站着,唯有呼吸缓缓变重。
蝴蝶扣终于打完,李化吉收了手,后退一步,那空气终于流通起来。
她呼出气来,宫里烧了地龙,形不成雾团,刚巧将她的紧张遮掩了过去。
“马车在外面候着了,”她道,“……皇叔。”
谢狁眼睛打开,看了她眼。
“明日辰时,到甘露殿来等我。”
宫门打开,呼啸的冷风将雪沙倒灌进宫室,长柄宫灯在寒风中明灭闪烁,唯有谢狁的声音清晰无比。
“甘露殿没有留给你的早膳。”
*
李化吉辗转反侧。
她以为人不过七情六欲,无论如何深不可测的人,只要露出了点情与欲,就可以抽丝剥茧拆开他的心防,窥探他的想法。
但谢狁是个实打实的例外,李化吉与他相识几面,仍旧看不清他。
他就像那汪大海,哪怕风平浪静,水下也会随时蓄着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就打个人措手不及。
谢狁辰时要见她,李化吉卯时就得起身,又因为要见他,所以从妆容到着装都要格外妥帖,不能叫他挑出丝毫的错处来。
不可谓不战战兢兢。
她抵达甘露殿时,王之玄已不在了,谢狁尚未束冠,黑发披垂,肩膀上挑披着一件鹤氅,撑得很宽直,里面是件月白色的袍子,没什么花纹,就在腰间不紧不松地束着玉腰带。
他赤着脚,盘腿坐在榻上看邸报,地龙烧得暖,他不必担忧寒冷的问题,自然是怎么随性怎么来。
李化吉唤他:“皇叔。”
当时确实是存了点促狭的意思,可现在对着这张脸唤皇叔,让李化吉不免觉得尴尬,因此声音有点滞涩。
谢狁唇角就勾了点笑,抬头:“你去趟永巷,见个人。”
身后脚步声微响,一日未见的谢灵用托盘端出三样很眼熟的东西:鸩酒、白绫、匕首。
李化吉只看了眼,目光就像被烫着了般,迅速收回。
今日邸报有些无聊,谢狁粗略翻了一遍就放下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李涵留下了个皇后,皇后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留着终成大患,你去把她们母子赐死。”
他语气闲闲,好像在他眼里一尸两命,和杀鸡宰牛没任何区别。
李化吉彻骨生寒:“先帝已经死了,皇叔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谢狁一撩袍子,赤脚踩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走了下来。
随着他靠近,正如一座倾倒的玉山压了过来,光是覆下的阴影就令李化吉胆惧不止,何况她还被谢狁的虎口掐着捏起了下巴。
同样的动作,今日再做,简直比之前恐怖百倍。
谢狁身上的味道很凛冽,就像宫室外的寒风,刮过来,不知里面裹挟着什么,能把人的皮肉从骨架上刮走。
何况那双乌浓的眼眸,更叫人心惊胆颤。
“若不赶尽杀绝,你的弟弟怎么坐得稳皇位?”谢狁道,“天真的小姑娘。”
李化吉的心脏像是被丢进铁桶又倒扣在地上的鞭炮,炸得整个铁桶都哐哐当当掀跳起来。
就在她以为快要因为过于紧张而晕厥过去时,谢狁大方慈悲得松开了手。
他并未看她,只随手指了个蒲团:“跪在那,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那个蒲团正在堆满公文的案几前,案几就在谢狁才刚盘腿坐过的榻前。
换而言之,李化吉得跪在谢狁面前,这简直比仗刑她还要恐怖。
她道:“皇叔莫若施我以杖刑。”
糟糕,竟然说出口了。
她真糊涂了,仗刑有什么好的,衔月挨了二十棍,伤口至今还未痊愈,却还要顶着伤一瘸一拐地在宫里走来走去,履行职责。
李化吉想收回刚才的话,可顶着谢狁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认了下来。
谢狁道:“我罚家中不听话的小辈时,因为想到他们还要写字听课,故从不打他们,只罚他们跪着面壁或者抄书。”
他意味不明地笑:“若你答错了,倒是可以打一打。”
那把戒尺就被请到了案桌上,压着密密麻麻的公文放着,李化吉不用抬眼就能看到。
她过去也挨过戒尺的打,倒没觉什么,只是注意把神思凝回来,去想谢狁的用意。
其实李化吉不是笨的,她看过《赵氏孤儿》的戏,知道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对李逢祥这种并非正统上位的皇帝,无疑是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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