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心中的忐忑尽去,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至少天子没有把亲疏好恶带到公事上来,能够允许针对亲近臣子的真实弹劾。????“臣拜见圣人。”
裴奰行礼时很板正,显出一个敢言直谏之臣的风骨来。
“平身。”薛白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与故太子少傅裴宽是何关系?”
“回圣人,他是臣的族叔。”
“河东裴氏。”薛白点点头,道:“裴宽曾任范阳节度使,当年李岘举荐你到范阳任行军司马,可是有此考虑啊?”
裴奰正色道:“裴公离开范阳已久,并无故旧。臣也并未攀附李使君,乃因政绩迁至范阳。”
因上元三年的宫变,李岘已被罢相,出任亳州刺史。不论裴奰是否依附李岘,在朝中都已没有靠山,这种情况下还敢弹劾颜杲卿,至少颇显胆色。
薛白再次点点头,道:“说说范阳的情形。”
裴奰心想,这么多官员圣人都没问,先问自己,显然是因为旁人要么是降臣,要么是元从的功臣,都太多顾忌了,唯独自己由朝廷远调而来,没有利害关系在其中,值得相信。
他遂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范阳还是有叛乱的隐患,比如一些当地的将领跋扈,比如其复杂的情形容易造成主官军政一把抓,滋生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他偷瞥了一眼薛白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略作犹豫,他还是下了决心,赌圣人也许已对颜家起了猜忌之心,遂将颜季明勾结叛贼余孽之事说了。
“有证据吗?”薛白听了,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有。”
“颜季明为何这么做?”
“臣斗胆猜测,或者是颜公授意他收买叛贼余孽,以树立在范阳的威望。”
“查实再禀,入城。”
这次小小的奏对,薛白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裴奰认为这就是倾向于他。
因为他的弹劾是事实,求的是圣人的公允,颜杲卿靠的才是天子的旧情,公事公办就是不讲旧情,当然对他有利。
或许,颜杲卿也是这么认为的,见天子与裴奰交谈的情形,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
~~
颜季明并没有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因他身份特殊,还是得到了裴奰的礼遇,有一个素净的厢房待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兵士进来道:“颜季明,提审了。”
颜季明老老实实站起,跟着对方往外走去,却是被带出了衙署。
不多时,他便见到了薛白。
两人有多年未见了,他嘴唇哆嗦了两步,有些不习惯地道:“圣,圣人……”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你的。”
薛白穿的是一身普通的襕袍,且还摆了酒菜,抬手道:“坐着聊聊吧,叙叙旧。”
颜季明道:“可臣是落罪之身。”
“你的案子,还轮不到朕亲自查。”薛白话风一转,道:“当皇帝也得有下班的时候,现在我下班了,来见见你而已。”
“那臣就放肆了。”
颜季明当即坐下,拿起一个鸡腿便啃。
啃了一口,抬眼偷瞄了薛白反应,见到一个久违的笑容,他便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咬。
“被关了这么久,真是饿死我了。”
薛白在他对面坐下,道:“都说你与叛贼厮混,大逆不道。我是该信你,还是信他们?”
颜季明道:“其实那叛贼,说的是史朝英。”
“猜到了。”
“果然瞒不过陛下。”颜季明道:“但我与她是清白的,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有家有室有知己,不敢招惹她,之所以帮她,是出于以往的义气。”
薛白道:“我信。”
“真的。”颜季明道:“史思明父子死时,她还在太原当俘虏。朝廷念在她并未参与叛乱,且曾答应招安史思明的份上便赦免了她,但她日子不好过,总被当成叛贼,便打算往北去投奔回纥的移地健,与大唐对着干。”
“她怎知移地健会接纳她?”
“史思明覆灭后,有一部分史氏族人部将就往北逃了,先是逃到奚人部落,后来回纥内乱,移地健侵扰奚人,那些史氏的族人部将便跟了移地健。”
薛白道:“你怎知此事?”
颜季明道:“我原本是不知的,但她回范阳搜罗旧部时被我捉到了。我便劝她,与其到回纥受风霜之苦,不如为大唐立功。”
“她答应了?”
“说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说服她。”颜季明道:“我让她设法与身在回纥的部将联络,为大唐内应。到时我再让阿爷伺机出兵,灭回纥,献移地健至长安阙下。”
“想得倒好,能做成吗?”
“事在人为嘛,如此一来既能帮史朝英一把,又能为大唐安定边塞。若能平定了回纥,河北形势也能好不少。”
薛白打量了颜季明一眼,发现这些年他看着没太多变化,还是很简单,热血、赤诚,也可以说是没什么长进。
但这是他的真实样貌吗?
“此事,为何不与颜公说?”
“我阿爷定然是不同意的。”颜季明道,“他首先便不会让我与史朝英来往,觉得她是粗莽的胡女。可若没有我一直劝着,史朝英也不愿为大唐立功。再者,阿爷身边人多嘴杂,若是泄露了风声,事未做成,先将史朝英与她的部族害死了。”
说到这里,为证明颜杲卿身边人多嘴杂容易泄露风声,他又补了一句。
“我之所以被捉现形,便是因阿爷派人跟着我。我出门时倒是没被盯上,但阿爷派的人在街上找我,倒叫有心人察觉了。”
薛白问道:“你是说,裴奰故意陷害你?”
“那当然,他是小人。”
“说说,他如何陷害你的?”
颜季明说不出来,只道:“裴奰便是借着有人祭祀安禄山揽权,原本只是一些拜火教众,他非要大张声势,便是为了以此对付我阿爷。”
“他官位不如你阿爷,在朝中又无靠山,出于何种目的要对付你阿爷?”
颜季明道:“这等小人,嫉妒报复、有利可图、受人指使,自有其见不得人的目的。”
薛白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颜季明问道:“陛下信我吗?”
其实,薛白听说有人祭祀安禄山之时,也感到十分的焦虑。这件事会让他觉得河北人心不在大唐,那会不会是他这些年的治理出了问题。
若千辛万苦却终究与李亨、李俶父子没太大差别,这是他难以接受的。而朝廷派来范阳的官员几乎也都是这种情绪,都是第一时间紧急弹压。
这种情况下,颜季明跑到那个被封掉的祆神祠去,某些方面上来看,确实是犯了大忌讳。
有过那么一瞬间,薛白也想过,或者有一种可能,颜杲卿、颜季明父子真的另有所图。
他一直对他们有种既定印象,觉得他们是忠烈。可忠烈是旧的历史对那个壮烈死在安史之乱中的颜氏父子的评价,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如何还能以既定印象看问题。
而人是会变的,尤其容易被权力改变。
“你不觉得一切太巧了吗?”薛白道。
颜季明顿时没了胃口,放下手中的食物,叹道:“是啊,我也知自己难以洗清了。”
薛白道:“所以,我信你说的,你被人陷害了。”
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怀疑掠过之后,他依旧相信颜季明。
虽然人容易被改变,可总有那些始终坚定的人。
巨大的灾难会让这些人磐石般的品质被呈现出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而灾难若没发生,人依然还是那个人。
“陛下信我便好。”颜季明笑道。
“但我虽是皇帝,却也不能说一句话就把你放出来,除非能证明史朝英不是叛贼。”薛白道,“另外,裴奰是个外来的官员,他没有能够陷害你的能量,此事背后必然还有旁人指使,且涉及到更大的利益。”
这些,薛白从洛阳出发之前就知道。
他到范阳来,本就是查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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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裴奰对付颜杲卿父子之事,薛白有三个猜测,一是裴奰就是一个敢言直谏之人,但事情发生得太巧了;二是裴奰代表的是像河东裴氏这样的世族对变法的态度,通过弹劾支持天子变化的颜家,以示不满,这是最有可能的;三则,是河北当地的旧势力,对朝廷不断加强管制的反抗,但裴奰毕竟没有与这部分势力有利益瓜葛。
到了范阳的数日间,薛白并没有马上做些什么,没有插手军屯,也没有督促各项变革,只是派人暗中调查范阳文武官员之前的利益关系。
他常常召见杜甫,询问关于文教之事,偶尔能从那些武将子弟的轶事当中感受到降将们的态度。
直到数日过去,终于有了进展。
“属下查到裴奰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公正不阿,他有些怪癖……他私下里喜欢搜集新罗婢。”
“什么?”
“裴奰暗中在范阳城外置了个大宅院,收罗了一百余新罗婢。”
“他做贩卖奴婢的生意?”
“恐怕不是,他似乎是自己享用。”
薛白有些诧异,但原本的一些疑惑也就此消除,喃喃道:“怪不得他能捉到颜季明,果然是故意的了。”
如此,他的三个猜测也就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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