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过来很辛苦吧?有没有遇到危险呢?”
“托殿下福,我们一路有惊无险。”
“远东那边的战局,我们一直很关切。白川,祢打那过来,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呢?”
白川详细把远东军队如今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自从紫川秀三月底回到远东以后,他一直在整军备战,但无奈远东力量薄弱,难以与魔族强大的军势抗衡,无法阻止魔族军队过境,为此,他特意托白川前来向家族解释此事。
紫川宁和秦路听得很认真,没有出声打岔。
等白川停下来喝水的时候,秦路才出声问:“那么,紫川统领打算如何呢?现在内地打得如火如荼,难道他就打算一直在远东坐拥数十万雄兵观望吗?”
白川立即应声答道:“秦路大人,您此言差矣!我家大人并没有在观望!他是在等候时机,好给魔族致命一击!”
秦路眉毛轻轻一扬,安详地说:“白川阁下,我是个当兵的粗人,如果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请您不要见怪。虽然您说紫川统领在等候时机,但依我的看法,远东部队如今出兵瓦伦就是最好的时机。魔族的主力已深入我国腹地,瓦伦要塞应该不会布置有重兵,重夺应该不是很难。”
“大人,您的想法,我家大人也考虑过。但魔族的主力已进入了我国腹地,若是我军再次夺取了瓦伦要塞,堵死了魔族军队回国的道路,对于战局未必有利。入关的魔族眼看已无退路了,他们只得破釜沉舟地杀开一条血路,立下决死之心的八十万魔族军队是一支可怕的力量——我家大人担心,这反倒会弄巧成拙了,对战局造成坏影响。”
紫川宁与秦路都皱眉,他们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紫川宁适时地岔开了话题,问起白川一路来的见闻。
白川热切地说:“殿下,我从沦陷区一路过来,感觉到魔族不得人心,断然不会长久。在沦陷区,民众依然心向祖国,依然忠于家族!只要人心不死,国断然不会亡!尤其是宁殿下您毅然在帝都组织抗击,极大地振奋了民众的斗志和信心。很多地方,被打散的家族军队和兵马已经重新集结,平民百姓都拿起了武器,准备就对魔族动手了!很多地区都已经像火药桶一般,魔族的统治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只要帝都大捷的消息传出去,起义就会在魔族占领区四面爆发,魔族军将焦头烂额,首尾不能兼顾。”
紫川宁击掌赞许道:“说得好,只要人心不死,国断然不会亡!”
秦路也笑了,但眉目间隐隐有忧色。他插口道:“白川祢刚到,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
看出秦路想单独跟紫川宁说话,白川识趣地起身告辞:“是。宁殿下,下官告辞了!”
“祢好好休息,晚上等帝林大人回来了,他可能还要召见祢的。”
侍卫领着白川出去了,门关上了。
紫川宁疑惑道:“秦路,你有话要说吗?”
“是的,下官必须向殿下禀报有关战情——殿下,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祢得有心理准备。”
秦路相当严肃,紫川宁隐隐有不妙的预感。她问:“我刚刚才听闻前线送来捷报,说是我军大捷,追击五十里,斩杀魔族无数,难道不是真的吗?”
“回禀殿下,我军大捷是确切无疑。虽然战果还没来得及统计,但决计不会少于十万。”
“那是什么事呢?难道战情有了反覆,或者魔族新来了增援?”
“与魔族无关,这是我们自己内部的事。”
看着紫川宁,秦路实在有点难以启齿:“殿下,昨晚监察长一把大火,不但烧掉了魔族的兵马,也把我们的人给烧死在了里面。中央军第十九师整师失陷在火里面,五千多人被烧死,逃出来的不到一半。另外,还有助战的民兵队伍和地方武装,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什么!”紫川宁震惊地站了起来:“我明明提醒了帝林,让他在火起前把我们的人马给撤出来的,他还说他记得了,他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紫川宁突然想起帝林临走前的笑容,那上翘的嘴唇中微微带着杀气,她心头扑通扑通乱跳,忽然明白:“他根本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打算牺牲那些阻击魔族的队伍了!帝林,那个杀人狂!他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秦路沉痛地说:“殿下,凭良心说,监察长大人这样做不是没有必要。前线守军若撤退,魔族有可能察觉陷阱,或者突破战线跑到城西来——但死伤的都是中央军的弟兄们啊!他们都是跟随斯特林大人多年的老兵,从远东开始,打帕伊,打瓦伦,抵抗魔族,镇压远东叛军,他们每个人都为国家流血奋战过,伤痕和功勋累累。现在,家族这么一声不吭地将他们丢在火里烧死!我,我对不起他们啊,殿下,我无法跟将士们交代啊!”
说到这里,秦路痛哭出声。
想到那些老兵面临绝境的悲愤,想到他们忠心耿耿地战斗,却被家族抛弃,在烈火中痛苦地挣扎惨叫的惨境,紫川宁也不禁愣住了,心底一阵阵地发寒。
她天旋地转,感觉难以支撑,紧紧捏住了椅子的靠背,手背已经捏得发白。
屋子里笼罩着一场难堪的寂静,最后,还是紫川宁先打破了沉寂。
“秦路,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
“殿下,我不知道。打帕伊时候,中央军四个人才能有一个回头,那么大的牺牲我们都没有抱怨,但这次不同,他们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的,他们死不瞑目。殿下,若您只是家族的皇储继承人,我是不会拿这件事来打搅您的,牺牲再大,我们中央军自己忍了,但您还是中央军的军团长,死伤的也是您的部属,我不能不禀告一声。”
擦干眼泪,秦路一个敬礼:“殿下,我不打扰您了。无论如何,胜利毕竟是个胜利,值得庆贺。您一夜没睡,请早点休息吧!”
望着秦路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紫川宁静静地发呆,目光呆滞。
“是个值得庆贺的胜利吗?”
打开窗户,巨大的黑色烟柱冉冉冲天,在天空肆无忌惮的横行,在那苍翠如碧的天际上划了一道丑陋的痕迹。被黑烟和烟尘所遮蔽,再也看不到令人放心的蔚蓝天空,
望着那烟柱,此时此刻,她感到了深刻的孤独,孤立无援。
虽然自己部下兵马众多,但她能全心全意信赖和依靠的,竟一个也没有!那个狂妄凶残的杀人王,他骄横跋扈到了极点,不说一声就将上万军民投入了火海!即使明知如此,自己还不能对他如何,毕竟抵挡魔族还得靠他!
脚步越来越软,鼻子越来越酸,紫川宁不断地告诫自己:“我是紫川家的继承人,我是未来的总长,我是中央军军团长!我是众人瞩目所在,帝都守军的精神支柱!忘掉自己是女儿身,我将和男儿一般勇敢坚强!必须得坚强!”
但不知为何,深刻的悲哀和脆弱却依然如潮水般侵蚀着她的心,悲伤一阵接着一阵。
这时候,紫川宁多么希望,那个自幼儿起一直守护着自己的人能来,那个英俊的少年能出现,就如同上次他突然出现,从刺客手中拯救自己一般。
心上的人啊,你究竟在何方?你若是在,我就不用被这些人欺负了!你可知道,我支撑得非常辛苦啊!我不愿再做家族继承人,不愿再做将军和总长,只愿做个被你呵护和保护的女孩。没有你,我实在不行啊!
就在这一刻,紫川宁终于崩溃,她不出声地低声抽泣,肩头耸动,泪流满面:“阿秀哥哥,你究竟在哪里啊!你快点回来吧!”
自出了远东,白川是第一次在自己人中间休息。她感觉到了极大的安心,一觉睡得又甜又香。
到天黑,有人来叫醒了她,说出击的部队回来了,帝林大人想见她,请她过去。
白川整理下衣装,跟着传话的使者出去。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但天色却没有暗下来,燃烧的帝都就像个巨大的火把,照得天地一片通红,给万物都笼罩上一层鲜红的颜色。
在毗邻火场的一处阵地上,白川远远就见到了帝林,他正骑着战马在巡查防御战线。
远远看着他的身影,白川由衷地感叹:“太漂亮了!”
在这战乱年代,很多人都在改变,而帝林却是白川所见少数没有变化的人。一身黑甲的他,依然那么俊美,漂亮,风采奕奕。他的形容如天空一般恬静,眼瞳映照着那远方燃烧的烟火,炯炯发光。连他那雅致的白皙脸庞,也给笼罩上了一层玫瑰般的红色。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消灭了几十万魔族大军的,竟是如此一个纤细俊美的男子!他的容貌连身为女性的白川都忍不住嫉妒。
尽管白川对着紫川秀有着不可动摇的忠诚,但她却不得不承认,紫川秀固然优秀,但帝林却比紫川秀更为接近完美。
如果当代有堪称完美无缺的名将,那定然是他而不是紫川秀。
白川走过去:“监察长大人,下官远东红衣旗本白川参见。”
帝林转过身来望向白川,他大大的眼睛很恬静,甚至是温柔,形容非常柔和,更像个羞答答的少女而非统率大军的将军。
“是白川吧?”他微笑着:“我们好久不见了。”
一瞬间,白川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
好久不见了吗?她还记得,上一次和他见面的情形:帝都流血夜那天,议事大会堂里,若不是紫川秀阻止,他便要将自己格杀当场了!
在那恬静温柔的目光里,隐藏的是冷酷嗜血,是雷霆万钧的可怕力量!
“正是,大人,真的好久不见了。”尽管心底波澜起伏,但白川依旧礼仪周全地行礼。
帝林点头,若有所思。
良久,他很突兀地问了一句:“看到这片大火,祢想到了什么?”
白川一愣,很快地答道:“大人您神机妙算,一把火歼灭数十万魔族军。这是开战以来的首次大捷,大人您功劳雄伟!”
“祢没说实话。”
不知为何,帝林的笑容有点萧瑟,他指点着远处的火幕:“在那大火中燃烧的,有着紫川家的总长府,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帝都大竞技场,有着帝都图书馆,有着家族的元老会议堂,有着紫川家博物馆、历史展览馆,有着帝都大学的文物展览厅、图书馆,有着帝都科学院最先进的实验室、埋葬家族历代君王的圣灵殿,有着无数的文人古迹,庙宇众多,古迹林立,还有着无数宝贵的雕塑、建筑、园林,文明古刹、庙宇、古塔、圣地,古往今来名家大师的墨宝、诗作、绘图。我紫川家是光明皇朝的继承者,继远京之后,帝都成了三百年来人类文明的中心,在这里,荟萃了历史和人文的精华,那是人类文明千年的积累,一代又一代天才的智慧结晶。”
“现在,”帝林凝望着火场:“这一切通通化为了烟尘焦土,灰飞烟灭,全因我的命令。白川,将来的文明史上,未必会记载紫川参星,也未必会记载流风霜,但定然有我帝林重重的一笔:七八四年五月十六日,紫川家将军帝林下令焚烧帝都。”
听着帝林娓娓道来,感受到他语调中流露的真切哀伤,白川忽然感觉,眼前的人是个极端矛盾的人。他可以无动于衷地屠杀百万人,却对文明的菁华消失而伤感。
或许在他看来,人命太过短暂,根本不值得珍惜,只有文明才是永恒的。在冷酷无情的背后,他有着诗人的敏感和忧郁气质。
和帝林并肩望着火场,感受热浪迎面冲来,白川坦然地说:“大人,我们都不是神,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处事。若人类被征服,再多的文明宝藏也没人欣赏,你我别无选择。”
“是啊,别无选择。”帝林慢慢重复着这句话,笑笑:“让我们回归正题吧。白川,祢是紫川秀的头号亲信,他从远东冒那么大风险派祢过来,不是让祢陪我们喝茶聊天的吧?”
“大人英明。秀川大人派我回来观察帝都形势,并有几句话想转告帝都的守军指挥。”
“听说今天下午祢已经见了宁小姐,为何不说给宁殿下听?”
“大人,秀川大人让我转告的,是真正能决策的帝都指挥官!”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已了然。
紫川宁虽然号称帝都最高指挥官,但据白川的观察,实际的决策者却是帝林。他才是帝都守军的真正指挥,真正能决定帝都命运的人。
“很好,”帝林既不否认也不肯定:“现在祢可以说了吗?”
“监察长大人,恕我冒昧转达紫川秀大人的话。首先,紫川秀大人问,依照您的判断,帝都能不能守住?”
“守不住。”帝林很干脆地回答。
“啊,”白川吃惊道:“大人为何如此说?您不是才刚刚大败魔族兵马,形势大好吗?”
帝林锐利的目光望着白川:“这句话也是紫川秀问的吗?”
白川才发现自己的冒失:“抱歉,失礼了,这是我好奇问的。”
“我们今天虽然大捷,但未能全歼魔族先锋军团群。当魔族卷土再来,他们必然会吸取教训,不再强攻帝都,而改为从我军薄弱处选择突破,很可能会强渡瓦涅河,迂回到我军的侧后,这样,他们既可攻占西北平原,也可以断绝我军粮道,对帝都实现大纵深包围。瓦涅河防线太过宽广,我们并无多余兵力防守,若他们真的渡河了,我只能劝宁殿下当机立断,立即放弃帝都率军向西北后撤,与明辉统领会合,如此才能避免被包围覆没的危险。”
听得帝林详细的解释,白川脸上掠过惊讶的神情。
帝林立即察觉了:“怎么?”
“啊,大人您的说法令我太吃惊了。”白川低下头,掩盖心头的震惊。
出发之前,紫川秀对她说了几乎同样的话:“帝都是天下坚城,家族囤积重兵于此,魔族不可能轻易攻下。最怕就是魔族绕开帝都,直接渡河冲往西北平原,对帝都守军实现迂回包抄,那才是我担心的!若是守军指挥应付不当,很可能全军在帝都被合围全歼!这种情况下,守军唯一的出路就是撤退,或是撤往西北,或是撤往西南。但帝都屏障一失,魔族将以狂潮之势席卷大陆,家族覆灭在即!”
名将之所以成为名将,并非幸至,深远的目光和战略大局观,那是成为名将的必备条件。
万里之外的紫川秀运筹帷幄,光靠推测就预知了帝都的战局,而帝林在大胜之后却保持清醒头脑,两人得出了一模一样的结论。
她深吸一口气:“秀川大人吩咐我,若是帝都指挥回答说‘可以守住’,那我下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了。若是回答说‘守不住’的话,大人有一句话让我转告您。”
“什么?”
“务必坚守,强援会自西而至!”
帝林微微皱起了眉,沉思良久,他慢慢地问:“紫川秀指的是流风霜吗?”
白川镇定地回答:“大人,我不知道。秀川大人只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也不清楚他什么意思。”
帝林静静望着她:“白川阁下,此事关系重大。是守是撤,关系数十万将士性命,关系家族存亡,更是关系人类文明传承。祢确认,紫川统领真的说过那句话了吗?”
“大人,这确实是秀川统领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
“他对流风霜就那么有把握?万里之外,他怎么就确信流风霜一定会来增援呢?”帝林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白川:“莫非,他事先与流风霜有过默契?流风霜究竟给了他什么样的承诺?”
白川无法回答。她说:“大人,依我对秀川统领的了解,他既然敢这样开口,定然是有把握的。”
帝林没有答话。他静静眺望着火场,沉思不语。
过了好久,他眼中现出了决意:“白川红衣旗本听令!”
白川肃然立正敬礼:“下官在!请大人吩咐!”
“魔族军新败,巡查必然松懈。回到远东时,祢帮我带话给紫川秀,原话转述!”
“是!请大人吩咐!”
眺望着东方通红的天际,帝林的语调抑扬顿挫,缓慢而有力:“生死相托,国运相托。阿秀,我相信你,一切拜托了!”
望着那张秀气而决毅的脸,白川眼眶渐渐红了。
她知道,帝林已将自己的性命、全部帝都守军的命运、国家的存亡,全部都寄托在紫川秀的承诺上了。
千金一诺,生死无悔!此种兄弟间生死相托的信任,男儿温馨的热血,不由不令她热血沸腾!
她用力地一个敬礼:“大人,请您放心!我定当转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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