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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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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

"你这家伙,"姚七兴奋地说,"浪子回头啦?野骡子呢?"

父亲摇摇头,说:

"你问我,我问谁?"

父亲果断地推开门,拉着我们进了发廊。

"你这伙计,真有两下子,"姚七在门外大声咋呼着,"一妻一妾,一子一女,屠宰村的男人,就数你老兄潇洒!"

父亲关上门,将姚七隔在了门外。姚七把门推开,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着,继续吆喝着:

"多年不见,还真有点想你。"

父亲苦笑着,不吭气,拉着我们兄妹坐在了那条落满煤灰、凌乱地扔着几本又脏又破、被千人翻过、万人捻过的流行刊物的长凳子上。这条凳子与火车站候车室里的凳子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同一个木匠制造了它们,就是这家发廊的主人去候车室把它偷来。发廊里陈设着一把有踏脚板、螺丝牙的理发专用椅子,黑色的皮革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像被人划了一刀。椅子前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镜片。水银漶散,镜面模糊不清。在镜子下面的狭窄搁板上,紧密地排列着各色的洗发水、定发胶,还有摩丝,对,是叫摩丝。还有一把电动的推子,悬挂在墙壁上一个生锈的大钉子上;还有几十张潮湿的彩色图片——上面印着发型摩登的男女青年——有的紧贴着墙壁,有的边缘翘起,随时都会脱落。地面是用红色的方砖铺就,但黑发楂子白发楂子灰白发楂子和人脚带进来的泥巴使方砖改变了颜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说香但不是真香、说臭也不是真臭的刺鼻气味,我鼻孔发痒,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似乎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妹妹也连打了三个喷嚏。妹妹打喷嚏时小鼻子小眼挤到一起,模样滑稽可爱。她眨巴着眼睛问:

"爹爹,是谁在想我?是俺娘吗?"

"是的,"父亲说,"是她。"

姚七的表情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但依然保持着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二尾子姿态,颇有几分庄严地对父亲说:

"老罗,你回来了就好了,过几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随着姚七身影的消失,发廊的门自动地合上了。清新的雪后空气被隔绝在外,使屋子里的龌龊气息更加浓重。我和妹妹比赛似的打了一串喷嚏之后,才渐渐地适应了发廊里的气味。发廊的主人不在,但分明她刚刚离开,因为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在发廊内的一角,竖着一个半球形的装置,仿佛是我在城里见到过的电话亭。一个身穿紫红上衣的女人端坐在那装置下面,挺直了脖子,将一个夹满了花花绿绿小夹子的脑袋,举到那个半球形里,那模样三分像一个宇宙飞行员,三分像一个过年时在大街上扭秧歌的大头娃娃,三分像皮豆的娘。其实她就是皮豆的娘,因为皮豆的爹是屠夫大耳朵,所以皮豆的娘也就是屠夫大耳朵的老婆。还有一分不像皮豆的娘,因为好久不见,皮豆的娘腮帮子鼓凸出来,仿佛口腔里塞着两个肉丸子。皮豆的娘原先是两道扫帚眉毛,像丧门神一样,但现在她把扫帚眉毛彻底拔光,画上了一道半青半红的细眉,活像两条吃芝麻叶的虫子。这家伙端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本画册,送出去老远,显然是花了眼。她从我们进门后就没抬眼,好像贵夫人不理睬叫花子那样,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高傲姿态。呸!你这个满身囊肉、自命不凡的臭娘们,再怎么收拾,即便你把头上的毛都拔了,即便你把脸上的皮都剥了,即便你的嘴上涂上比猪血还要红的颜色,你还是皮豆的娘屠户的老婆!你不理睬我们,我们更不理睬你!我偷眼看看父亲,父亲的神情是冷漠的,但更是清高的,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清高,像少林寺里的当家和尚一样清高,像鸡群里的丹顶鹤一样清高,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清高那张理发专用椅子空闲着,一件白色的大披巾搭在椅子背上,披巾上污迹斑斑,沾满了细小的头发楂子。看到头发楂子我的脖子不由地刺痒起来。想到这些头发楂子很可能就是皮豆娘的,我的刺痒更加强烈了。

我从小就护头,这事我爹也知道。护头的原因就是因为每次剃头后,那些细小的发楂子让我浑身刺痒,比生了虱子还要难受。在我有限的生命时间里,理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父亲走后,我们家里不但有了理发推子,还有了理发专用的剪子,还有了一把双箭牌的刮脸刀子。这几乎全了套的理发工具的来历,自然也是我们当破烂收来的。母亲在父亲走后,为了省钱,也省人情——邻居家四葵哥哥理发技术就很好,但母亲不愿意去求他——就用这些生了锈的家什,在我的头上大动干戈,每次都把我修理得叫苦连天

大和尚,我就把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一次剃头的情形说给您听听——也许稍有夸张——母亲在威逼利诱都无效的情况下,为了让我剃一个新头好过年,竟然把我捆绑在椅子上。这家伙在父亲走后,锻炼出了一副钢筋铁骨,手爪子上的劲头尤其大,我使出了千斤坠,使出了驴打滚,使出了狗钻裆,全都无济于事,最终还是被她捆在了椅子上。在挣扎搏斗的过程中,我似乎在她的手脖子上啃了一口,牙齿上还残留着焦糊胶皮的味道。事实证明我的确咬了她一口。她大概也是把我捆绑完毕之后才发现我咬了她一口。她用右手托着左手,端详着手脖子上那两个流血的洞眼和那十几个青紫的牙印,悲伤的表情渐渐地笼罩了她的脸。我的心中有几丝歉疚,几丝胆怯,但更多地是幸灾乐祸的快意。我听到她的喉咙里又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随即就有两行黄色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我大声号哭着,伪装出根本就没发现她手上的伤、也没发现她的悲伤的样子。我不知道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但我知道决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果然,她的眼睛不流泪了,脸上的悲伤表情也消散了。她冷笑着骂道:杂种,好啊你这个小杂种!竟然敢咬我,竟然敢咬你的亲娘!天老爷,她仰面朝天,对天老爷诉说着:天老爷你睁开眼,看看我养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儿子!一条狼啊,一条白眼狼!我辛辛苦苦,屎一把尿一泡地把他拉扯大,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他咬我?我出大力,流大汗,受了无穷的罪,人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人说白醋酸,我比白醋酸五倍!到头来竟然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你现在还没长全牙,还没硬翅膀,就能张嘴咬我,等你硬了翅膀全了牙,还不把我吃了!杂种,与其让你吃了我,还不如我先打死你!母亲叫骂着,提起一根早晨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像胳膊一样长的白萝卜,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感到脑袋里嗡了一声,随即就看到半个萝卜从眼前飞了出去。接下来就是一阵急风暴雨般的萝卜打击,降落在我的头上。有点痛,但不严重,对我这样一个垃圾孩子,忍受这样一点痛苦,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儿——小菜一碟。但我还是装出被她打昏了的样子,把脑袋歪倒一边去。我感到她捏着我的耳朵,将我的脑袋提正,我听到她说:你甭给我装死,你这套把戏我清楚。你还会翻白眼,还会吐白沫,还会老牛大憋气,都施展出来吧!装死也不行,你就是死了,我也得把你这个刺头给你剃了。我杨玉珍今日剃不了你这个头,就誓不为人了!然后,她将一盆热水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就着劲儿把我的头按了进去。几乎可以用来秃噜猪毛的热水使我没法子继续保持沉默。我的嘴巴在水里呜呜噜噜地骂着:杨玉珍,杨玉珍,你这个臭娘们!我要让俺爹用他的大驴ji巴把你肏死!母亲好像被我这句无耻的叫骂击中了要害,我听到从她的嘴巴里发出了尖厉的嗥叫声,随即就是一阵冰雹般的拳头击打落在了我的脑袋上。我使出了最大的劲头哭嚎着,希望能靠这种方式,召唤来奇迹——出现妖魔鬼怪或是天公地母,把我从酷刑中解救出来。谁能把我解救出来,我情愿给他磕三个响头,磕六个、磕九个也行。我甚至可以大声地叫那个把我救出来的人为爹,亲爹。母亲,什么母亲,是杨玉珍,凶恶的婆娘,被我爹抛弃了的婆娘,腰里扎着一块米黄色的塑料布,高高地卷起袖子,手里拿着一把剃头刀子,皱着眉头,对着我走来。这哪里是剃头,分明是要杀人。我嗥叫着:救命啊救命杀人啦杨玉珍杀人啦也许是我的喊叫太矫情了,本来是暴怒着的杨玉珍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这个小畜生,怎么这样会拿险?这时,我看到一群幸福的孩子在我家的大门框上,好奇地往里探望着。他们是姚七家的丰收,陈杆家的平度,大耳朵家的皮豆,还有宋四顾家的凤娥自从爹爹逃亡之后,我就与这些孩子断绝了来往,不是我不想与他们来往,爹啊,是我捞不到时间与他们来往,杨玉珍剥夺了我上学的权利,使我小小年纪就成了一个苦力,比旧社会地主家的放牛娃还要苦十倍,她是我的亲娘吗?爹,是不是你们从河边那个烧瓦罐的破窑里捡了我这个大闺女养的私孩子?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亲娘,怎么舍得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这样的毒手?好吧,我已经活够了,当着这些孩子的面,我就让杨玉珍把我杀死吧!我感到她的刀子冰冰凉地落下来了,我的头啊,不安全了。我的脖子不自觉地紧缩起来,像那些碰到了危险的甲鱼。孩子们老鼠舔弄猫腚眼,渐渐地大了胆儿,竟然进了我家大门,穿过我家的院子,逼近了我家堂房,在了我家堂屋的门口两边,嬉笑着看玩景。杨玉珍说我:真好意思哭,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丰收,平度,皮豆,你们剃头时也哭吗?平度和皮豆说:我们不哭,我们为什么要哭呢?剃头难道不是很舒服的事情吗?——听到了没有?杨玉珍高高地举着推子对我说,虎毒不食亲儿,为娘的还有害自己的儿子的吗大和尚,正当我回忆着那些与剃头有关的辛酸往事时,"美丽发廊"的主人范朝霞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褂,双手插在大褂的口袋里,像一个妇产科医生一样,从里屋走了出来。她身材瘦长,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脸上生了很多紫红色的小疙瘩,嘴巴里呼出一股热烘烘的骡马草料的气味。我知道范朝霞跟老兰有特殊的关系,老兰的头,都是让范朝霞给剃。我还听说范朝霞给老兰刮胡子,每次都刮一个小时。范朝霞给老兰刮着胡子,老兰就呼呼地睡着了。还有人说,范朝霞坐在老兰的腿上给老兰刮胡子。我很想把老兰和范朝霞的故事说给爹听听,但爹低垂着脑袋,根本就不看我。

"朝霞,差不多了吧?"皮豆的娘放下平端着的书,眼光飞起来,问讯着这个脸上生着痤疮、神色冷漠的姑娘。范朝霞抬起腕子,看看那块金黄色的小表,说:

"再等二十分钟吧。"

范朝霞手指细长,指甲上涂着红色的油漆,显得很是妖气。母亲把抹口红涂指甲的女人通通划归到妖精群里,每每见到,便咬牙切齿,暗中诅咒,好像与人家有深仇大恨。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对红嘴红指甲的女人也没有好印象,但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大和尚,我很惭愧,现在我看到女人的红嘴唇红指甲,心就嘭嘭乱跳,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范朝霞把搭在椅背上的披巾拿起来,展开,啪啪地抖了两下,冷冷地问:

"谁先来?"

"小通,你先剃。"父亲说。

"不,"我说,"你先剃。"

"快点!"范朝霞说。

父亲看了我一眼,匆忙站起来,交叉着双手,看起来很拘谨地走到椅子前,落座,椅子的弹簧在他屁股下咯咯吱吱地响着。

范朝霞把父亲的衣领窝下去,将披巾围在父亲的脖子上。我看到她的脸出现在椅前墙壁上那块镜子里。她撅嘴皱眉,满脸凶相。父亲的脸出现在她的脸的下方,那地方水银漶散,镜面模糊不清,父亲的脸被歪曲变形,看上去很是丑陋。

"怎么理?"范朝霞皱着眉问。

"剃光。"父亲瓮声瓮气地说。

"嗬哟!"皮豆的娘惊讶地叫唤了一声,好像刚刚把父亲辨认出来似的,说,"这不是"

父亲哼哧了一声,端正地坐在椅子里,既没搭她的话茬,更没有回头。

范朝霞从墙上摘下电动推子,按了一下开关,电推子嗡嗡地响起来。她将父亲的头按低,然后把推子插进乱蓬蓬的发丛。片刻之间,一道白色通道在父亲的头颅正中出现,那些纠结成团的乱发,像破败的毡片一样,乱纷纷地跌落在地上。

我的脑海里回忆着父亲的乱发一片片落在地上的情景,眼前却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那个姓兰的潇洒男子——就算是老兰的三叔吧——因为接下来我看到的情景与老兰讲述过的一模一样——与那个嘴角上生着黑痣的美丽女子,对,就是沈瑶瑶,在一座巍峨教堂的金色大厅里举行西式的婚礼。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脖子上系着黑色的蝴蝶结。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朵紫红的花朵。他的新娘,穿着洁白的长裙,裙裾漫长,被两个仙子般的小童捧着。新娘面如桃花,目若朗星,幸福从她的脸上,像水一样往下流淌。蜡烛,音乐,鲜花,美酒,营造出无以复加的浪漫气氛。但就在此之前十分钟,在通往教堂的道路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他的轿车里,被一梭子弹打烂了胸膛。刺鼻的硝烟,直冲到庙堂的前厅。大和尚,您又在施展幻术吗?随即我看到了那个女子伏在她的父亲尸身上号啕大哭,黑色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流淌。那个潇洒男子默默地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然后我又看到,在一个豪华的房间里,那个女子,将自己的满头秀发一缕一缕剪下来。从镶嵌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我看到,她的脸色苍白,嘴角下垂,布满皱纹。我还看到了那个女子在断发时,脑子里的浮云般的回忆:在一个背景模糊的地方,那个美丽女子,与那个潇洒男子变换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酣畅淋漓地做ài。她的激情澎湃的脸,对着我迎面扑来。她的脸碰撞在镜子上,迸裂成无数的碎片。我还看到,那个女子身着青色的衣衫,用一块蓝底白花的素巾遮盖着头,跪在了一个老尼姑的面前。大和尚,就像我跪在您的面前一样啊。那个老尼姑收留了她,但是您大和尚却至今还没有收留我。大和尚,我想请教您,那个潇洒男子,是不是杀害那个美貌女子父亲的幕后指挥者?我还要请教您,他们到底争夺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您永远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向您说出来我的疑问,我就把这些问题忘却了,否则它们会让我头脑超负荷运转,导致我的神经出现问题。大和尚,我还要告诉你,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午,屠宰村的人都在浑浑噩噩地午睡,我在大街上,像一只百无聊赖的小狗,东嗅嗅,西闻闻,南走走,北转转。我来到"美丽发廊"门外,将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我首先看到一个悬挂在墙上的电扇在摇头晃脑,理发师范朝霞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褂,骑在老兰下身,手里拿着一把剃头刀子。刚开始我还以为她要杀了老兰呢,但仔细一看,才知道他们在干那种事情。范朝霞把拿刀子的手高高的举起来,生怕伤着老兰的脸。我看到范朝霞大腿叉开,骑在理发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但是她始终没有把手中的刀子扔掉,好像是要借此告诉门外的偷窥者,他们是在工作,而不是在xing交。我很想把发廊里的奇景告诉别人,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条纯黑的狗,趴在一棵梧桐树下,伸着舌头,哈哒哈哒地喘息。我退后几步,找到一块砖头,用力投过去,转身就跑,我听到在我的身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大和尚,这种登峰造极的流氓行为,我实在是难以出口,但我想,如果我不告诉您,就是对您的不忠诚。尽管人们叫我"炮孩子",但那是过去,现在,我对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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