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什么?"黄彪心虚地问。
"我什么都看到了。"
黄彪搔着脖子,嘿嘿地笑着,说:
"小通伙计,我恨他们。他们天天来白吃白喝,我恨他们。我不是对着你爹娘的"
"但我的爹娘也要吃!"
"是的,你的爹娘也要吃,"他笑着说,"古人曰:眼不见为净,对不对?其实,撒上一泡尿,肉会更嫩更鲜。我的尿不是尿,是上等的料酒。"
"你自己吃不吃?"
"那还有个心理在作怪嘛,人,总不能自己喝自己的尿吧?"他笑着说,"不过,你既然看到了,也不让你吃了。"他端起盆子,将那条羊腿倒回锅里,然后他把往锅里撒尿前捞出来的那一盆肉端到我的面前,说,"伙计,你看到了,这是加料酒前捞出来的,放心地吃吧。"他从案板上端过一碗蒜泥,放在我面前,说,"蘸着吃吧,你黄大叔煮肉是一绝,烂而不泥,肥而不腻,他们指名把我请来,就是为了吃我的煮肉。"
我低头看着这盆洋溢着欢乐气氛的肉,看着它们兴奋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藤上的触须一样抖动不止的小手,听着它们像蜜蜂嗡嘤一样的话语,心中充满了感动。尽管它们的声音细微,但它们的语言清晰,字字珠玑,我听得格外清楚。我听到它们呼唤着我的名字,对我诉说,诉说它们的美好,诉说它们的纯洁,诉说它们的青春丽质。它们说:我们曾经是狗身体的一部分,是牛身体的一部分,是猪身体的一部分,是羊身体的一部分,但我们被清水洗了三遍,被滚水煮了三个小时,我们已经成为了独立的有生命有思想当然也有感情的个体。我们体内滋进了盐,使我们有了灵魂。我们体内滋进了醋、酒,使我们有了感情。我们体内滋进了葱、姜、茴香、桂皮、豆蔻、花椒,使我们有了表情。我们是属于你的,我们只愿意属于你。我们在沸水锅里痛苦地翻滚时,就在呼唤着你、盼望着你。我们希望被你吃掉,我们生怕被不是你的人吃掉。但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弱女子还可以用自杀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白,我们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我们天生命贱,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你不来吃我们,就不知道什么卑俗的人来吃我们了。他们很可能只咬我们一口就把我们扔在了桌子上,让酒杯里淋漓出来的辣酒浇到我们身上。他们很可能把烟头触到我们身上,让可恶的尼古丁和辛辣的烟丝毒害我们的心灵。他们把我们和那些虾皮、蟹壳、肮脏的擦手纸放在一起,然后把我们扫进垃圾桶。这个世界上,像您这样爱肉、懂肉、喜欢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罗小通。亲爱的罗小通,您是爱肉的人,也是我们肉的爱人。我们热爱你,你来吃我们吧。我们被你吃了,就像一个女人,被一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来吧,小通,我们的郎君,你还犹豫什么?你还担心什么?快动手吧,快动手啊,撕开我们吧,咬碎我们吧,把我们送入你的肚肠,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着你啊,天下的肉在心仪着你啊,你是天下肉的爱人啊,你怎么还不来?啊,罗小通,我们的爱人,你迟迟不动口吃我们,是在怀疑我们的清白吧?你怀疑我们还在狗身上、牛身上、羊身上、猪身上时就被那些激素、瘦肉精等等的毒品饲料污染过吗?是的,这是残酷的事实,放眼天下,纯洁的肉已经不多了,那些垃圾猪、激素牛、化学羊、配方狗,充斥着牛棚羊舍猪圈狗窝,要找一匹纯洁的、未被毒害过的畜生太困难了。但是我们是纯洁的,小通,我们是你的父亲委派黄彪去偏僻的南山深处专门采购来的,我们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土狗,我们是吃青草喝泉水长大的牛羊,我们是山沟里放养的野猪。我们被宰杀前和被宰杀后,都没有被注水,更没有被福尔马林毒液浸泡。像我们这样纯洁的肉,已经很难找到了。小通,你赶快地把我们吃掉吧,如果你不吃我们,黄彪就要吃我们了。黄彪这个假孝子,把一头牛当娘,但是他用牛奶喂他的狗,他的狗也是激素狗。他的狗肉里也注水。我们不愿意被他吃
我被盆里的肉们一番情深意切的倾诉感动得鼻子发酸,只想放声大哭。但还没等到我哭,大锅里的肉们齐声哭了起来。它们说:罗小通,你也吃我们吧,尽管我们被黄彪这个杂种浇了一身尿,但是我们比街上那些肉还是要纯洁得多。我们不含毒素,我们营养丰富,我们也是纯洁的啊,小通,求你也吃我们吧
我的眼泪流出来,啪哒啪哒地滴到盆中的肉上。看到我哭,肉们更加悲痛,一个个哭得前仰后翻,震动得铁盆在凳子上抖动不止,使我心中悲痛难忍。我终于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十分复杂,一个人,对某种事物,即便是对一块肉,也应该发自内心地爱着,才会得到回报,才会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如果不能爱它,就不会珍惜它,也就领略不了它的美好。我过去对肉,仅仅是馋,爱得还不够,但是肉们已经对我如此之好,从苍茫的人海里把我选出来,引为知己,想想真让我感到惭愧,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好啊。好吧,肉们,亲爱的肉,现在,就让我好好地吃你们吧,我不能辜负了你们对我的一片深情啊。能被如此纯洁美好的肉爱着敬着,我罗小通也算是天下最有福的人了。
我吃你们。我流着眼泪吃你们。我听到你们在我的口腔里哭泣,但我知道这是幸福的哭泣。哭泣着的我吃着哭泣的肉,我感到吃肉的过程,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这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啊,从此之后,我对肉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此之后,我对人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我听南山深处一个白胡子老人说,人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成仙得道。我问他,通过吃肉也可以吗?他冷冷地说:通过吃屎也可以。于是我就明白了,自从我能够听到肉的语言后,我已经跟常人不一样了。这也是我离开学校的一个原因,我已经可以与肉进行交流了,还有什么老师能够教我呢?
在我吃肉的过程中,黄彪站在一边傻乎乎地看着我。我根本没有精力和兴趣去看他,当我与肉进行着如此亲密无间的交流时,伙房里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是在我抬头喘息的时候,他鬼火般闪烁着的小眼睛,才让我想起这是个活物。
盆子里的肉逐渐减少,肚子里的肉逐渐增多。渐渐沉重起来的肚腹告诉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无法呼吸了。但盘子里的肉还在呼唤着我,大锅里的肉也在我身后发出怨恨交加的哭叫。在这种情况下,我体会到了我的肚腹有限大而世间的肉无穷多所导致的痛苦。天下的肉都盼望着我吃它们,我也梦想着吃天下的肉,不要让它们落到那些根本不懂肉的皮囊里,但这是不可能的。为了今后还能吃肉,我闭住了还渴望着咬肉的嘴巴,试图站起来。但是,我没有站起来。我艰难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经高高地鼓了起来。我听到盆子里的肉还在用甜蜜凄然的声音呼唤着我,但我知道如果再吃下去,我就毁了。我手扶着凳子的边缘,终于站了起来。我感到有点头晕,我知道这是吃肉吃多了的现象,这是"肉晕",一种很舒服的感觉。黄彪伸手搀扶了我一把,用一种无比钦佩的口气说:
"爷儿们,果然是名不虚传,你让小的开了眼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能吃肉、会吃肉、馋肉吃的名声,在屠宰村已经家喻户晓。
"吃肉,是要有肚腹的,"他说,"您生来就是虎狼肚子,爷儿们,天老爷把您弄到人间,就是让您来吃肉的。"
我知道他恭维我的意思有两层,一层是我吃肉的本事让他开了眼界,从心底里佩服;还有一层就是,他要用好话堵住我的嘴,不让我把他往肉里撒尿的事情捅出去。
"爷儿们,肉进了您的肚子,就像美女嫁给了英雄,雕鞍配给了骏马,吃到那些人的肚子里,白白地糟蹋了。"他说,"爷儿们,从今往后,您只要想吃肉了,就来找我,我每天都给您留出来。"他又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呢?是爬墙吗?"
我不愿意理睬他,拉开伙房的门,双手托着肚腹,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
"爷儿们,明天你就不用钻阴沟了,中午十二点,我准时把肉给你放在那里。"
我的腿脚发软,目光迷蒙,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点踉跄。我感到此时的我是为肚子里的肉存在的,我只能感到肚子里的肉存在着。这种感觉幸福无比,忽忽悠悠,如同梦游。我在父亲的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每一个车间都大门紧闭,里边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脸贴到门缝上,试图窥测里边的情景,但里边黑乎乎的,活动着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里边是等待屠宰的肉牛,后来证明了,里边果然是牛。父亲的加工厂里,有四个屠宰车间,一个是宰牛的,一个是杀猪的,一个是杀羊的,还有一个是杀狗的。宰牛杀猪的车间最大,杀羊的车间比较小,杀狗的车间最小。这四个车间里的情景容我以后再说吧,大和尚,现在我想说的是,我在父亲的加工厂里无目的地转悠,因为满肚子是肉,我忘记了从学校里逃出来的事情,更把中午要去育红班接上妹妹然后去老兰家吃饭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幸福地转悠着,一抬头看到了一张很气派的大圆桌,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大碗,盘里碗里是肉,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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