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1> 第三十六炮</h1><script>chapter0();</script> 兰老大身体庞大的儿子仰躺在灵床上,被成堆的鲜花包围着。他事实上是躺在花丛中。在低沉幽怨的哀乐声中,几十个身着黑衣的人,绕着灵床转圈子。兰老大站在儿子头前,探下身去,注视着儿子的面孔。然后他就直起腰,抬起头,满面都是笑容。他对着众人说:我的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他除了想吃肉之外没有别的欲望。他的欲望都得到了满足。他看看儿子那个高高地挺起来仿佛一座山丘的肚子,继续说:他饱食了一顿肉后,在酣睡中死去,一点痛苦也没有。我的儿子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作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儿子是死在了我的前面,他的后事我会安排得很好。如果有阴曹地府,我的儿子去了那里,也是享用不尽的。他死之后,我就百无牵挂了。今天晚上,我要在公馆里大宴宾客,你们各位,都去参加,穿上你们最华丽的衣服,带上你们最漂亮的女人,去我那里喝最上等的美酒,吃最精美的食物。在兰公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在各种名贵菜肴的混合香气里,兰老大举起盛着高级白兰地的玻璃杯,酒浆在杯子里荡漾,焕发出琥珀般的光彩,为了我的儿子享尽人间富贵,无疾而终,干杯!兰老大朗声道。看上去他没有丝毫痛苦。他真的没有丝毫痛苦。
我和那三个人的吃肉比赛,在肉联厂伙房前的空地上露天进行。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经常回忆起这件事。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就会走神,就会把手边正在做着的、心中正在想着的事情忘记,就会全部身心回到那个日子里。
比赛安排在下午六点。这个时间,白班的工人刚刚下班,夜班的工人已经入厂。季节在初夏,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时候。下午六点时太阳还很高,农民们还在田野里劳作。麦收刚刚结束,空气中洋溢着麦子的香气。我们厂门前的公路上,晾晒着许多新麦子。有时候,风从厂外刮进来,送来了许多农业生产的气味。我们虽然还住在村子里,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我们已经不是纯粹的农民。我们白天给牲畜注水,夜晚将注水的牲畜屠宰。我们前半夜将注水后的牲畜屠宰完毕,将它们尸体分割成块,请肉类检疫站的人盖上蓝色的图章,后半夜运进城。刚开始几天,肉类检疫站韩大叔那个部下还来值班,装出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很快他就烦了。他把那枚图章和那个印泥盒子扔在我们屠宰车间,由我们的人自己加盖。为了防止水分流失,减轻肉的重量,当然更重要的是怕水分流失影响了肉的质量,我们在肉的表皮上,喷洒了一种防泄漏的胶水。这种胶水对人没有什么好处,但也没有什么坏处。那时我们的冷库还没建好,当夜杀出的肉,必须当夜运出去。我们厂里有三台专门为拉肉设计改装的汽车,开车的三个小伙子都是复员兵,他们技术过硬,性格果断,相貌冷酷,让人望之即生敬畏。每天凌晨两点左右,肉联厂的大铁门在那两个看门老头的推动下,喀啦喀啦响着向两边张开,三辆满载着放心肉的大汽车,一辆咬着一辆的尾巴,有那么点鬼鬼祟祟的意思,从厂子里开出来,拐一个小弯,爬上柏油的马路,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就像野马一样,撒着欢儿,向前窜去,雪白的车灯光芒,把通往城市的道路照得雪亮。尽管我知道车上拉的是注过洁净井水因此才能保鲜的放心肉,但是我每次看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从厂子里悄悄开出、一上马路就加大油门猛烈奔驰的运肉车,心中就浮起一种神秘的感受,好像车上拉的不是放心肉,而是见不得人的违禁物品,炸药或者是毒品什么的。
我必须郑重地说明这样一个被舆论误导了许久的问题:注水肉并不全是坏肉。我承认,我们屠宰村在个体经营、非法屠宰时期,许多人往肉里注水,不讲究环境卫生和用水卫生,确实生产过大量的劣质肉。但我们肉联厂将屠宰后注水改变为屠宰前注水,这是屠宰史上的一次革命,用老兰的话说就是:这次革命的意义怎么评价都不会过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决定了我们厂生产的注水肉比不注水的肉要鲜嫩许多。我们本来可以使用自来水灌注,但我们没有使用自来水。因为自来水里含有漂白粉等化学物质。我们生产的肉是纯粹的农业文明时期的肉,拒绝任何化学物品。因此我决定使用我们厂里那口深水井里的水作为我们的灌注用水。这口井里的水,透明澄澈,甘甜无比,比那些瓶装的纯净水、矿泉水的质量都要好。这样的水,本身就是琼浆玉液。许多因为上火而眼睛红肿的人,用这井里的水洗一次,眼睛马上就明亮。还有那些因为上火小便发黄的人,喝两碗我们的水,小便马上就清亮如泉。想想吧,我们用这样的水灌注即将屠宰的牲畜,用这样的水灌注过的牲畜杀出来的肉,该是什么样子的上品啊?吃这样的肉,您如果还不放心,那您的心就永远悬着吧。我们的肉,吃了都说好。我们的肉,被城里的大商场包销。我希望大家不要一听到注水肉就马上想到肮脏的非法屠宰点,就想到臭烘烘的腐败气味,我们的肉水灵灵的,生气蓬勃,焕发着青春的气息。可惜我不能让你见到我们的注水肉,可惜我当年创造的业绩已经不复存在,可惜我也只能通过回忆的方式,来重新体味我的也是我们肉联厂的光荣历史。
都听说了我要和那三个大青年比赛吃肉的事,下班的晚走,上班的早来,聚集了一百多人,围在伙房前,等着看热闹。话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分岔,用过去那些说书人的说法就是&quot;花开两朵,各表一枝&quot;。
说在人民公社时期,村子里的人还集体劳动,在工间休息的时候,曾经有两个人进行过一次扬名久远的吃辣椒比赛,赢者奖励一包香烟。设奖的人是生产队长,参加比赛的人,是我的父亲和老兰。那时他们都十五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次比赛用的辣椒可不是一般的辣椒,是那种特别辣的羊角辣椒。每人四十个,都是那种又长又大、颜色紫红的。一般的人,吃一个这样的辣椒都会捂着腮帮子叫娘。队长的这包香烟,可不是那么好赢的。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和老兰那时候的模样,我只能想象。我父亲和老兰,是朋友,也是对头,两个人一直着劲儿。经常地摔跤,总是胜负难分。可以想象,他们两个吃那四十个辣椒的情景;无法想象,他们吃那四十个辣椒的情景。四十个羊角辣椒,摆在地上,是不小的一堆啊。四十个羊角辣椒,上秤一称,最少也有两斤吧?他们两个几乎是同时吃完,第一轮不分胜负。第二轮每人二十个,还是不分胜负。主持比赛的生产队长,看着他们两个变了颜色的脸,心中有些害怕了,说小伙子们你们和了吧,我给你们两个每人一包香烟。比赛者不干,第三轮每人还是二十个,吃到十七个半的时候,老兰把手中的半个辣椒扔在地上,说我输了。然后他就弯下腰,捂着肚子,满头大汗,绿色的、也有人说是暗红的汁液,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我父亲吃完了第十八个辣椒,还要吃,但刚把第十九个辣椒塞进嘴巴,血就从他的鼻孔里蹿了出来。队长大声吩咐一个社员去供销社买烟,最好的牌子,买两盒。这一场吃辣椒大赛,是人民公社时期发生在我们村子里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只要一提起打赌比吃的事,人们必定要把这事提起。不久之后,在火车站饭店里,又发生过一次比赛吃油条的事,参赛者之一是火车站的搬运工,一个以能吃著称的人,绰号吴大肚子,另一个我的父亲。我父亲那时十八岁,跟着队里的人,去火车站送甜菜。在车站的月台上,吴大肚子,拍着肚子,在我父亲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大声搦战:有没有人敢跟俺比?我们的队长被他闹得心烦,就问:比什么?吴大肚子说:比吃!俺的肚量天下第一!我们队长笑着说:牛皮吹得太大了吧?旁边有人悄悄地跟我们队长说:千万不要跟他比,这是有名的吴大肚子,每天都在这里混,靠这一手吃饭,他饱吃一顿可以三天不吃呢。我们队长看看我的父亲,笑着对吴大肚子说:伙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把牛皮吹爆了啊。吴大肚子说:不服吗?不服就比试比试。我们队长也是个好闹腾的主儿,就问:怎么个比试法?吴大肚子指指火车站饭店说:那里边,有包子,有油条,还有肉丝面条,白面馒头,随便你们点。赢家白吃,输家掏钱。我们队长看看我父亲,说:罗通,敢不敢煞煞他的威风?我父亲闷声闷气地说:敢是敢,但万一输了呢?我可是没有钱。我们队长说:你输不了,输了也不要紧,如果万一你输了,钱由我们队里出。我父亲说:那就试试吧,我好久没有吃油条了。吴大肚子说:好,就吃油条。一伙人就吵吵嚷嚷地往饭店走去。吴大肚子还拉着我父亲的手,从表面看是亲热的熟人手拉着手儿进饭店,其实他是怕我父亲跑掉。进了饭店,服务员就笑着说:吴大肚子又来了。吴大肚子,今天比赛吃什么?吴大肚子说:你这个小丫头,没大没小的,吴大肚子是你叫的吗?论辈分你该叫我爷爷呢。那个服务员说:呸,谁叫你爷爷?你叫我姑姑还差不多。饭店里的服务员听说吴大肚子又要跟人赛吃,一齐跑出来看热闹。正在饭店里吃饭的几个人也睁大眼睛往这里看。饭店里的一个小头头走到前面来,用围裙擦着手,问:老吴,吃什么?吴大肚子看了我父亲一眼,说:油条,每人先称出三斤来。三斤,小伙子,怎么样?我父亲还是闷闷地说:随便你,反正你吃多少我吃多少就是了。吴大肚子夸张地说:小伙子,好大的口气!俺老吴在车站混了十几年了,与人比吃,不下百次,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对手。我们队长说:今天就让你碰到一个对手。我们这个小青年,曾经一口气吃下去一百个鸡蛋,外带上一只母鸡。三斤油条,大概只能让他吃个半饱吧,对不对啊罗通?我父亲低着头说:吃着看吧,我可不敢吹牛。吴大肚子兴奋地说:好!好极了。姑娘们,把油条端上来吧,要新炸的啊。饭店的小头目说:老吴,慢着,你们应该先拿钱出来。吴大肚子说:让他们拿吧,反正迟早也是他们掏钱。我们队长说:老哥,你是不是太狂了?他三斤,你三斤,六斤油条的钱,我们还拿得出来,但俗言说得好,&quot;吃泡屎不要紧,味道不太对&quot;。你怎么敢肯定我们会输呢?吴大肚子跷起一根大拇指对着我们队长晃晃,说:好好好,算我老吴张狂,惹您生了气。这么着吧,我们各自把六斤油条的钱先拿上,放在饭店柜台上押着,赢家拿上自家的钱走人,输家放下钱,也是走人。你们看,这样办总可以了吧?队长想了想,说:这还差不多!我们村里来的人,脾气倔巴,说话不中听,还望各位多多担待着点。吴大肚子从腰中摸出几张油腻腻的钱,放在饭店的柜台上。队长也摸出钱,放在吴大肚子的钱旁边。一个服务员赶紧拿出两个碗,把钱扣了起来,仿佛怕它们长上翅膀飞走似的。吴大肚子说:各位大爷,现在总算可以了吧?那个饭店的小头目吩咐柜台后的服务员:赶紧着,给吴大爷和这位小伙子把油条称出来,每人三斤,秤要高高的啊。吴大肚子笑着说:你们这些坏蛋,平日里克扣顾客的斤两,看到我们打赌,就把秤给我们高高的了。告诉你们说吧,孩子们,但凡敢在这里叫板的,但凡敢在这里迎战的,没有一个是善茬子,俗话说得好:&quot;没有弯弯肚子,不敢吞镰头刀子。&quot;敢在这里赛吃,还在乎你们的秤高秤低?对不对小伙子?吴大肚子对我父亲说。我父亲没有答理他。说话间女服务员把那六斤油条用两个搪瓷盆端了出来,放在一张桌子上。油条果然是新炸的,蓬松肥大,香气扑鼻,还散发着热气。我父亲很有风度地看看队长,问:开始吗?还没及我们队长说话,吴大肚子已经将一根油条抓起来,大嘴一张,就咬掉了半根。他的腮帮子饱满地鼓起来,眼睛里泪汪汪的,不看人,盯着盆里的油条。这个人看来是饿坏了。我父亲坐在桌前,对队长和观战的村子里的人说:对不起,我开吃了。我父亲脸上满是歉意,因为他看到那些观战的人眼神里都流露出对油条的深厚感情。我父亲吃得很稳健,一根大约四十厘米长的油条,他用十口吞下去。每一段油条入口后,他都要咀嚼那么几下。吴大肚子根本就不咀嚼。吴大肚子不是在吃油条,而是在往一个洞里填油条。两个盆子里的油条在逐渐地减少。减少的速度在逐渐放慢。当吴大肚子面前的盆子里剩下五根油条、我父亲面前的盆子里剩下八根油条的时候,他们吞咽的速度更慢了,而且明显地看出了艰难。他们脸上渐渐地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当吴大肚子面前的盆子里只剩下两根油条时,他吃的速度就更慢了。我父亲面前的盆子里也剩下了两根油条。这时候比赛已经进入了尾声。他们同时吃完了最后一根油条。吴大肚子站了起来,但接着就坐下了。他的身体变得十分沉重。比赛结果是平手。我父亲对饭店的小头目说:我还能吃一根。饭店的小头目兴奋地命令身后的服务员说:快点,这个小伙子还能吃,再给他拿一根来。一个服务员用筷子夹着一根油条飞跑着过来,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表情。队长问:罗通,还行吗?不行就算了,我们不在乎这几斤油条钱。我父亲没有说话,把那根油条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来,用手撕开,捏成小球的形状,往嘴巴里塞着。吴大肚子也说:我也要一根。饭店的小头头大喊着:快点,老吴也要一根。但当服务员将油条递到他的手里时,他接过油条,往嘴巴的方向举了一下,似乎有吃的意思,但他没有吃,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眼睛里似乎有了眼泪,然后他就把油条扔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输了他试图站起来,他也确实站了起来,但他随即就沉重地坐下了,那把不堪重负的椅子吱吱扭扭地响着破碎了。在他的屁股下面,那把硬木的椅子,竟然像泥巴塑成的一样。
后来,吴大肚子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把他的肚皮豁开,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嚼得半烂不烂的油条段儿清理干净。我的父亲没进医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几步,就低头呕出一段油条,在他的身后,跟随着村里十几条饿的眼睛发蓝的狗,后来连邻村的狗也来了。它们为了抢食我父亲呕出来的油条,厮咬成一团,从河堤咬到河底,又从河底咬上河堤。那晚上的情景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在我的想象中栩栩如生。那是一个恐怖的夜晚,我父亲没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运。如果狗把我父亲吃掉也就没有我了。我父亲自己从来没有对我描述过他往外呕油条时的感受。我每次好奇地问他和人家比赛吃辣椒和油条的事,他的脸就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闭嘴!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伤疤。尽管他不说,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九个辣椒之后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条后,在那个夜晚遭受的痛苦滋味。那时候人们炸油条时,要往面粉里加明矾,还要加碱,还要加苏打。那时人们炸油条时使用的是没经提炼过的棉籽油,颜色乌黑,甚至发绿,黏稠,类似化开的沥青。这样的棉籽油里含着许多的化学物质,有棉酚,还有敌敌畏、六六六等永远难以分解的农药。他的喉咙像被竹片割着一样疼痛,他的肚子涨得像鼓一样。他根本无法弯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动。他手扶着肚子,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颗地雷,稍微一震动,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后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颜色碧绿,仿佛是鬼火。我想他也许能够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那些油条扒出来吃掉。他也许想到,当那些狗把他肚子里的油条吃光之后,接下来就会把他吃掉。先吃内脏,然后吃四肢,最后把骨头都要嚼了
有了这样的历史,所以,当我向老兰和我父亲汇报了三个大青年向我叫板、我决定跟他们进行吃肉比赛的事情之后,父亲板起脸,皱着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不行,你不要干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说:怎么是丢人的事情呢?你和老兰大叔比赛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们传为美谈吗?父亲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那是穷的,是穷的,你懂不懂?老兰和缓地对我父亲说:也不完全是穷的,伙计,你跟人家比赛吃油条是为了解馋,但咱们俩比赛吃辣椒,并不完全是为了赢那一包烟。父亲见老兰答了腔,也就把口气放缓了,说:什么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个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无限的,即便是赢家,那也是拿着小命开玩笑,吃进多少去,还得吐出多少来。老兰笑着对我父亲说:老罗,你别急嘛,如果小通确有把握,我看举行一次吃肉比赛的预演,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父亲声音平静但态度坚决地说:不行,这种事不能干了。你们想象不出那种滋味。我母亲也忧心忡忡地说:我也不同意,小通,你还小,胃还没长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们比,不公道。老兰说: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否则,要是吃出毛病来,我也担当不起啊。我坚定地说:你们都不了解我,你们不知道我和肉的缘分。我有消化肉的特异功能。老兰说:我知道你是个肉孩子,但我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们的肉联厂,还指望着你出谋划策呢。我说:爹,娘,兰大叔,你们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第一我保证不会输给他们,第二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担心的倒是那三个人,应该让他们立下字据,万一撑坏了,一切后果自己承担。如果你执意要和他们比试,那这些工作我们会考虑到的,老兰说,关键是你自己要确保安全。我说:别的我不敢说,对自己的肠胃,还是有信心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每天上午,在食堂里,要吃多少肉?你们可以去跟黄彪打听一下。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要不就让小通和他们比试一番?小通贤侄吃肉的本事,已经是大名远扬,咱们都知道,他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的名声是吃出来的。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做点准备,让镇医院派两个医生来坐镇,有情况马上处理。我说:就我来说,根本没有必要,但为了那三个人的安全,让医生来也好。我父亲严肃地说:小通,现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为自己负责了。我笑着说:爹,别弄得这么悲壮,不就是吃一顿肉吗?我每天都吃啊。比赛的时候,不过是比平日里多吃一点罢了。其实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们早早地败下阵去,我也许还吃不足平日的量呢。
我父亲希望比赛能够悄悄地进行,老兰说,既然是比赛,那就要让全厂的人都看到,否则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我当然希望来观战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厂里的人全来,最好能贴出海报,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张旗鼓地宣传,让外边的人——火车站上的人、县城里的人,镇上的人、村子里的人,都来观看。人多气氛热烈,能够调动情绪,更重要的是,我要通过这次吃肉比赛在厂子里树立威信,在社会上扬名立腕。我要让那些对我心怀不满的家伙心服口服,要让他们知道,罗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来的。我更要让那三个参加比赛的小子知道我的厉害,我要让他们知道,肉是好吃的,但肉也是难消化的,如果老天爷没给你配备一个特别善于消化肉食的肠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难。
在赛事还没开始前,我就知道这三个小子是注定了要倒霉的。惩罚他们的不是老兰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惩罚他们的是被他们吃到肚子里去的肉。我们屠宰村常有这样的说法,说某人被肉&quot;咬&quot;着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肉长了牙齿,这话的意思是说某人吃肉吃多了,把肠胃吃坏了。我知道这三个家伙会被肉狠狠地&quot;咬&quot;一口的。别看你们现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会儿就怕你们哭都哭不出来的。我知道那三个小子心中确实认为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赛赢了,他们马上就会名声大振;即便是输了,也净赚了一肚子肉。我知道很多旁观者也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还对这三个小子心怀嫉妒,遗憾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落到了他们头上而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伙计们,待会儿你们的遗憾就会变成你们的庆幸了。待会儿你们就等着看这三个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个跟我叫板的小子,一个名叫刘胜利,一个名叫冯铁汉,一个名叫万小江。刘胜利个头高大,肤色黝黑,瞪着一双大眼,说起话来习惯地往上撸袖子,一看就是个粗鲁角色。他本是杀猪的出身,天天跟肉打交道,应该知道肉的性格啊,打赌吃肉,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可是他竟然这样做,可见这个家伙心中还是有数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家伙不可轻视。冯铁汉瘦高身材,黄面皮,哈着腰,看上去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这样的黄脸汉子往往有惊人的绝活,我听说书的瞎子说过,梁山好汉中,就有几个黄脸的汉子武艺超群,因此这个家伙也不能轻视。万小江外号水老鼠,小个头,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性,都说他在水下能睁着眼睛抓鱼,在吃肉方面,没听说他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但他吃西瓜的本领远近闻名。一个人在吃的方面要想远近闻名,只有通过赛吃这样一条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万小江与人比赛吃西瓜,一口气吃了三个。他抱着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样来回晃动着,黑色的瓜子儿,从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这个家伙也不可轻视。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赛地点进发。妹妹提着一个装满了茶水的水壶,紧紧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她的小脸紧绷着,额头上挂着一层汗珠。我笑着对她说:
&quot;娇娇,你不要紧张。&quot;
&quot;哥哥,我没有紧张。&quot;她抬起袖子擦擦额头,说,&quot;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道哥哥一定会赢的。&quot;
&quot;是的,我会赢的,&quot;我说,&quot;即便让你去参加比赛,你也会赢的。&quot;
&quot;我还不行,&quot;她说,&quot;我的肚子还不够大,等我的肚子再长大一点就行了。&quot;
我拉住妹妹的手,说:
&quot;娇娇,我们是老天爷专门派下来吃肉的,我们每人要吃二十吨肉,吃不完这些肉,阎王爷不敢收我们,这是老兰说的。&quot;
&quot;太好了,&quot;妹妹说,&quot;我们吃够了二十吨也不走,我们要吃三十吨。三十吨肉是多少啊,哥哥?&quot;
&quot;三十吨肉,&quot;我想了一下,说,&quot;三十吨,堆在一起,大概像一座小山了吧?&quot;
妹妹高兴地笑起来。
我们拐过了注水车间的大门口,就看到了伙房前那黑压压的一圈人。我们看到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我们。我们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quot;来了,来了&quot;
我感到妹妹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quot;娇娇不要怕。&quot;
&quot;我不怕。&quot;
我们从众人给我们闪开的缝隙中走进了赛场。伙房门前已经摆开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后边放着一把椅子。那三个大青年已经到了。刘胜利站在伙房门口,大声嚷叫着:
&quot;黄彪,煮好了没有啊?老子快要等不及了。&quot;
万小江钻到伙房里去,很快又跑出来,说:
&quot;味道好极了。肉啊,肉啊,我想死你了。亲娘比不上一块酱牛肉啊&quot;
冯铁汉抽着烟卷,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副很沉静的样子,好像比赛与他没有关系似的。
我对着用好奇或是敬佩的眼神看着我和妹妹的众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我就坐在了冯铁汉旁边的凳子上。妹妹站在我的身边,悄悄地说:
&quot;哥哥,我还是有点紧张。&quot;
&quot;不用紧张。&quot;我说。
&quot;哥哥你喝茶吗?&quot;
&quot;不喝。&quot;
&quot;哥哥我想撒尿。&quot;
&quot;去吧,到伙房后边去。&quot;
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交头接耳,我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冯铁汉递给我一支烟,问我:
&quot;抽吗?&quot;
&quot;不抽,&quot;我说,&quot;抽烟后影响味觉,无论多么好的肉也品尝不出滋味来了。&quot;
&quot;我似乎不该跟你比赛吃肉,&quot;冯铁汉说,&quot;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万一撑坏了,我心中会不安的。&quot;
我笑笑,没有说话。
妹妹回到了我的身后,低声对我说:
&quot;哥哥,老兰来了,爹和娘没有来。&quot;
&quot;知道了。&quot;
刘胜利和万小江来到桌子前坐下。刘胜利靠着我,万小江靠着刘胜利。
老兰大声吆喝着:
&quot;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始。黄彪呢?黄彪,肉煮好了没有啊?&quot;
黄彪从伙房里跑出来,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手说:
&quot;煮好了,上吗?&quot;
&quot;上。&quot;老兰说,&quot;各位,我们今天在这里,举行我们厂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吃肉大赛。比赛者是罗小通、刘胜利、冯铁汉、万小江。这次比赛可以看成是一场选拔赛,比赛优胜者,有可能参加将来我们厂在社会上公开举办的吃肉大赛。事关前途,希望参赛者把全部的本事都拿出来。&quot;老兰的话很有煽动性,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许多的话语,像匆忙起飞的鸟群一样,乱纷纷地碰撞着。老兰举起一只手,摆动着,制止了人们的说话声。他接着说,&quot;但是,我们要把丑话说在前面,那就是,每个参赛的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万一发生了什么不良的后果,厂里概不负责,也就是说,一切后果自负。&quot;老兰指指正从人缝里往里挤着的镇医院的医生,说,&quot;闪一闪,让医生进来。&quot;
人们都把脖子往后扭去,看到那个背着药包子的医生,满头大汗地挤进来。他站在我们面前,笑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似乎是抱歉地说:
&quot;我是不是来晚了?&quot;
&quot;你没有来晚,比赛还没开始呢。&quot;老兰说。
&quot;我还以为来晚了呢,&quot;医生说,&quot;院长刚刚通知我,我背上药包子就往这里跑。&quot;
&quot;您没有来晚,您慢悠悠地往这走都来得及,&quot;老兰对医生说了几句,就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这边,问:&quot;各位好汉,你们准备好了吗?&quot;
我看看那三个就要与我比赛的人。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正在看我。我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对我点点头。冯铁汉脸上有冷冷的笑。刘胜利板着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他不是要和我进行吃肉比赛,而是要和我进行生死搏斗。万小江嬉皮笑脸,不时地挤鼻子弄眼,引逗得人们发出笑声。刘胜利和万小江的模样,让我心中感到更加踏实,我知道他们必输无疑,但冯铁汉脸上的冷笑,让我感到深不可测。咬人的狗不叫,我预感到,真正的对手,是这个黄脸的、冷笑着的、不动声色的冯铁汉。
&quot;好吧,医生也来了,我的话你们也听明白了,比赛的规则你们也都清楚了,肉也煮好了,那就开始!&quot;老兰高声宣布,&quot;华昌肉联厂第一届吃肉比赛现在开始,黄彪,上肉!&quot;
&quot;来啦——&quot;黄彪像旧时代饭店里那些堂倌一样,拖着长腔喊叫着,端着一个盛满了肉的红色塑料盆子,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伙房里飘出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三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女工,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步伐轻快,很像训练有素的样子,脸上都带着喜色,手中都端着一个盛满了肉的红色塑料盆子。黄彪将他端着的那盆肉放在我的面前。三个女工将她们端着的肉,依次放在那三个人面前。
是我们厂出产的牛肉。
是没加任何调料连盐也没加的像大人的拳头那样大小的一方方的牛肉。
是牛的大腿部位的肉。
&quot;几斤?&quot;老兰问。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0 00书院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