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吏部的时候,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平常这个时间,吏部的众人早就消消停停地休衙回家了,但今日, 从里到外, 从门房到吏部尚书,没有一个擅离职守的,而且要打起比平日更多数倍的精神。
从进吏部街开始,街口便有兵马司的戒防, 每隔十数步便站着一名挑灯内侍,照的一条街都通明灿烂。
一直到吏部大门处, 换了王府的侍卫。
门口停着的是瑞王的八抬大轿, 并一应的王驾执事百人, 侍卫,太监, 宫女, 除了跟随瑞王进了吏部的外,其他的都等候在外间, 人虽然多,却也是鸦雀无声。
宫女们手中都挑着点燃的精致宫灯, 而吏部门口的大灯笼也已经燃起,从门外向内,灯光绵延不绝如宁静引路的星火。
无奇跟蔡采石从马车里钻出来,看到这个阵仗,忽然想起在神鹤园林里的场景。
蔡采石忍不住小声问道:“果然是王爷……你说王爷这次来是为什么?”
周围没有说话的人,就算他们声音很低, 仍是显得这样突兀, 无奇更小声地回答:“别琢磨, 横竖很快就知道了。”
向内走的时候,路边上太监跟侍卫交错而立,越往内,人越密集些。
无奇本来认定,瑞王此刻多半是在吏部正堂周尚书那里,谁知走到一半突然转道,竟还是往清吏司的方向。
蔡采石忍不住又有话了:“王爷这是在清吏司坐镇?”
无奇道:“看样子多半是了。”
蔡采石道:“王爷很给清吏司面子啊,是不是知道咱们在这吏部上下不吃香?所以来给撑腰的?”
无奇笑道:“我看你是想太多。”
其实在蔡采石说出这些来之前,无奇心里也曾掠过相似的念头。
不然的话怎么放着体面堂皇的吏部尚书正堂院子不去,偏偏跑来这个逼仄冷僻的地方呢,想想都替瑞王殿下觉着委屈。
胡思乱想中清吏司在望,院门外,四品以下吏部官员,几位郎中,员外郎,四司的各位主事等,从门口整齐地站立恭候,见他们几个来了,有的便悄悄地歪头看过来。
无奇跟蔡采石大气不敢多出,虽然这些人站在这里,但却都比他们官阶高。
他两个跟着春日狐假虎威的,这种感觉却有点像是两只小耗子走在一群猫面前。
只有春日仍是淡然不惊,同他们走到院门口,有侍卫要拦,门内一个太监眼疾手快看见了春日,忙伸手制止:“自己人。”
三个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剩下在门外站着的靠近门口最近的那位吏部郎中大人,心里犯了嘀咕:“什么叫做‘自己人’?是说清吏司的人成了瑞王府的‘自己人’?还是特别的指的其中一两个别人?”
原先透着猥琐冷清的清吏司大堂,如今可算是时来运转扬眉吐气了,这破败的小屋子大概从没指望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让这么多吏部的要人齐聚于此,很多人更以走进这破屋子为荣,就算是站在门口靠近些的,都是莫大荣耀。
这一切自然都拜里头那位殿下所赐。
正堂内,瑞王殿下端坐在首席,旁边下手是吏部周尚书陪坐。
再往下,是左右侍郎,因黎侍郎病中请了假,便只有任侍郎陪侍。
而后是吏部的五司之长,吏部司,司勋司,考功司以及四封司,除了这原本的四司,更多添了一个清吏司,孟大人便站在末尾上。
无奇跟蔡采石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口。
费公公因为正在门边上,所以最先看见他们,他走出门来:“小奇子,小石头,你们两个办差,怎么没个每天白夜的,这晚上才回来?”
他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曾一度敌视无奇,但不可否认,这个小子很有点聪明,当然更重要的是,瑞王似乎喜欢他。
所以费公公也很想变一变称呼,他因为年纪大了,有倚老卖老的资格,对于在他看来的那些小辈们,便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叫他们,比如就像是在宫内称呼那些小太监一样的。
对于蔡采石,很简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石头”这个朗朗上口而鲜明的称呼。
但对于无奇,他很用了点脑子,在郝,无,跟奇三个字之间徘徊选择了一番后,决定了用这个“奇”字。
毕竟其他两个叫起来仿佛怪怪的,而他虽然更愿意用瑞王称呼无奇的“平平”来加进去,但又怕冒犯了瑞王,害主子不高兴。
无奇跟蔡采石听费公公如此称呼,却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两个再加上林森,彼此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顺口就叫什么。
比如林森就有众多头衔:五木,木头,木木,小林子等。而蔡采石也不遑多让:菜菜,菜头,石头,小蔡。就是对无奇他们的称呼比较枯燥,一般都是以“小奇”称呼。
而在某些特殊情形下,三人还会彼此以“混蛋玩意”、“无耻败类”或者“下流胚子”等花样翻新的形容词彼此赠予。
如今听了费公公这般,自然也顺理成章不在话下,蔡采石忙答应着:“回公公,先前有一件案子闹的有些麻烦,总算是了结了。”
“又有案子,整天怎么这么忙的,”费公公道:“臭小子们,让王爷等了这半天。”
他毫无恶意而只是单纯抒发自己感情的训斥了几句后,便入内替他们禀告。而后扬声道:“进来吧!”
无奇跟蔡采石低头进入,正要跪地,瑞王身后的付青亭突然对费公公使了个眼色。
费公公起初没反应过来,就在无奇撩起袍子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姿势有点怪,手往下扶住了腿,同时,费公公也看见了在付青亭身前端坐的瑞王,眉峰微蹙脸色很是不佳的样子。
在大错铸成前费公公总算悬崖勒马及时顿悟,他突兀地咳嗽了一大声,当场把要跪地的无奇跟蔡采石都吓得动作一停。
费公公才和颜悦色地笑道:“小奇子,你的腿伤好了?要是没好利索,我就替你向王爷求个情,不必跪了吧。”
无奇被费公公突如其来的温暖吓到:这位老公公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关心了?
费公公见她没回答,便自问自答地转身朝上躬身道:“王爷,小奇的腿之前受了伤,奴婢就替他求个恩典,别叫跪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着瑞王的脸色在刹那多云转晴了些呢,连眉峰间的微蹙都展开了。
瑞王的语气却还是淡淡冷冷的:“你倒是记得清楚,也罢,既然你开了口,就都不必跪了。”
费公公大喜:“奴婢谢王爷开恩,也替这两个小崽子多谢王爷恩典。”说着转身,对着两个正发呆的崽子道:“听见了吗?王爷体恤,就不必行礼了。”
无奇的腿伤虽好了大半,但今儿也是在外头转了一整天了,还没顾得上看看情形呢,只觉着有些肿胀略疼,但先前因为专心于案子,也没顾上留意。
刚才要跪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只是想不到费公公竟还替自己记得,且求了情,且还真的求了下来。
而蔡采石的屁股虽也没有大碍,可跪来跪去的难免碰到会不舒服,听费公公雪中送炭,自然大喜。
两人忙也拱手俯身地谢恩。
周尚书一把年纪乃是老臣了,什么光景没见过,他很清楚费公公是瑞王的心腹,这老费的一言一行,便是瑞王的意思,若不是费公公知道瑞王的心思,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两个末尾小吏求什么恩典?
尚书大人当了一辈子官,这点转圜应对还是很懂的,当下也笑眯眯地倾身向着瑞王说道:“王爷,这两个虽是新进的,做事还是很勤勉的,今日外派去忠勇伯府上,王爷也是知道忠勇伯那个脾气的,他们这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见做的不错。”
瑞王瞥了眼这个老和稀泥的尚书大人:“是啊,本王也以为,以忠勇伯那个雷火性子,不会让他们这样完完整整的回来,难得。”
无奇跟蔡采石在地上听着,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难道去了忠勇伯府,就得残缺不全地出来?
他们如今活蹦乱跳的,可真叫他们失望了啊。
费公公笑道:“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奇子,小石头,快向王爷跟尚书大人回禀一声儿啊?”
蔡采石看了眼无奇,无奇对他使了个眼色。
关于今日的事情,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又梳理了一遍,毕竟还要写文书上呈的,如今费公公要他们说给王爷和尚书等人,肚子里都是现成的。
于是便把奉命去忠勇伯府,发现了小狗安安受伤跟万家姑娘之死的关联,察觉疑凶,一方面派人去香满楼跟糕点铺子调查,一方面设局……终于引凶犯入套等等,说了一遍。
周尚书本来是看出瑞王很待见这两人,所以随口奉承瑞王的,没想到听了这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案情推论,其曲折离奇,闻所未闻,一时也惊讶起来。
底下的任侍郎以及其他四个司的司长,也面面相觑,面露愕然之色,只有孟大人低着头揣着手,若是靠近了细看,便能看出他闭着双眼,倒好像是在假寐。
最后蔡采石说道:“最后是应天府的人把凶犯带了回去。忠勇伯便叫我们先行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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