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庞元济愣了一下,朝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竖起大拇指——敢这么与他庞元济说话的,在这座什么都不多、唯独剑修最多的剑气长城,得是元婴境剑修起步。
庞元济不是瞧不起那个接连胜了两场的外乡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这种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绪是厌恶,还夹杂着一丝天然的仇视。
若非北俱芦洲剑修阿良和左右这些浩然天下剑修的存在,庞元济对于那座极为陌生却又富饶、安稳的天下,甚至会是痛恨。
这名在剑气长城被视为最与宁姚般配的年轻剑修,不再言语。
庞元济一口饮尽碗中酒,然后站起身,离开酒桌,缓缓走到街上。
那个独眼的大髯汉子神色如旧,只是喝酒。
庞元济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并不感兴趣,那个宁姚喜欢谁,他庞元济根本无所谓。
庞元济在意的,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以及隐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庞元济走到街上后,神色肃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道:“陈平安,我对你没意见,不过我对浩然天下很有意见。”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这个岁数,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观海境修士,就已经是一般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被众星拱月。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这个岁数可能会是某个金榜题名的年轻俊彦,享受着光耀门楣的荣光,初涉仕途,意气风发。
可是在这里,在庞元济的家乡,任何一个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么他一辈子看到的剑仙数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在这里,随随便便就会撞到在街上买酒、饮酒的某个剑仙,也会时不时看到一个个剑仙御剑去往城头。
陈平安笑道:“我对你庞元济也没意见,不过我对某个说法,很有意见。”
大街两边的酒肆酒楼,人们议论得越发起劲。
是那些在北俱芦洲家乡个个眼高于顶的年轻剑修,到了剑气长城后,兴许时间久了,会有生死之交,或是继续看不顺眼,会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约架,但是近百年以来,还真没有这么直愣愣的年轻人,初来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北俱芦洲是与剑气长城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大洲,不过来此历练的年轻人,在到倒悬山之前,就会被各自宗门长辈劝诫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意思却大同小异,无非是到了剑气长城,收一收脾气,遇事多隐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许冒失言语,更不许随便出剑,剑气长城那边规矩极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烦,就越棘手。
能够让北俱芦洲剑修如此谨慎对待的,兴许就只有宛如夹在两座天下之间的剑气长城了。
圆圆脸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楼,身边是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女子,还有些身姿尚未抽条、犹带稚气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个反正宁姐姐不喜欢那么她们就谁都还有机会的庞元济。
董不得其实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乱战。
齐狩也有自己的小山头,无论是年轻人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是年轻剑修的战力累加,都不逊色于宁姚,甚至犹有过之,只是走了个羞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发生冲突,双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担心之余,又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可是董画符的亲姐姐。
一个婴儿肥的少女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使劲点头道:“这个家伙,还挺俊俏啊。你们使劲喜欢庞元济去吧,我反正从今儿起,就喜欢这个叫陈平安的家伙了。董姐姐,要是宁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记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虚而入,早些结婚得了。角山楼铺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来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脚,笑道:“一般脑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疯了,你倒好,是想着穿嫁衣想疯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纤细肩头一个晃荡,将身边一个窃笑不已的同龄人,使劲推远,朝董不得嚷嚷道:“董姐姐,我娘亲说啦,你才是那个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满脸笑意,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伸手按住小丫头片子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在窗台上,砰砰作响,问道:“说我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额头,转头,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岁的董姐姐。”少女腹诽,年年八十岁的老姑娘吧。
结果董不得又按住这丫头的脑袋,一顿敲,嘴里说着:“八十岁对吧?就你那点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了。”
董不得突然松开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说嘛,齐狩费了这么大劲,才不会把这种大出风头的机会,白白让给庞元济。”
那少女顾不得跟董不得较劲,一把按下旁边那颗碍眼的同龄人脑袋,伸长脖子望去,老气横秋道:“换成我是齐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有人从街道尽头处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现身,正是齐狩,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长衫背剑,干净利落。
齐狩微笑道:“元济,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还是让我来吧,不然要被人误认为是缩头乌龟。”
庞元济转过头,似乎有些为难。
齐狩视线绕过庞元济,看着那个赤手空拳的外乡武夫。这人年纪不大,据说是来自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约莫十年前,来过一趟剑气长城,不过一直躲在城头那边练拳,结果连输曹慈三场,这是这个外乡人两件值得拿出来给人说道说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传在妇人女子当中,是从董家流传出来的一个笑话,宁姚说她能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
输给曹慈也好,被宁姚打趣也罢,其实都不算丢人现眼。只不过齐狩听见了,心里都很不舒服。
庞元济笑道:“你我之间,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干脆借这个机会,先分出胜负,决定谁来待客?”
齐狩有些为难。
口哨声此起彼伏,怂恿两人先打过一场再说,而且已经有人开始打算坐庄,让人押注赌谁输谁赢,以及能在几招内分出胜负。这些路数,都是跟阿良学的,一个赌庄,动辄有十几种押注花样,用阿良的话说,就是搏一搏,厕纸变丝帛,押一押,秃子长头发。
先前对于这个姓陈的外乡年轻人,一些个光棍赌棍的坐庄押注,多是押他会不会出门而已,更多的,都没怎么奢望。哪里想到这个家伙,不但出门了,还与人打过了两场,便赢了两场。众人这才发现阿良不坐庄,大伙儿果然赌得没甚滋味。要是阿良坐庄,上了赌桌的人,输赢都觉得过瘾,就是阿良的赌品委实差了点。当年阿良与一个众望所归的老赌棍合伙坑人,老赌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赢特赢,结果有一次,大半人跟着那老赌棍押注,发誓要让阿良输得连裤子都得留在赌桌上,结果让阿良一口气赚回了本不说,还挣了大半年的酒水钱。
众人是事后才听说,那个“当场瘫软晕厥在赌桌底下”、看似倾家荡产的老赌棍,得了一大笔分红,带着几十枚谷雨钱,先是躲了起来,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分,被阿良偷偷一路护送到大门那边,两人依依惜别。如果不是师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机,估计那次一起输了个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赌棍们,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哪怕如此,剑气长城这边的汉子,还是觉得少了那个挨千刀的家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乐趣。
陈平安先后观察了庞元济和齐狩各自的行动轨迹,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轻重、肌肉舒展、气机涟漪、呼吸快慢,尽收眼底。
就是打量几眼的小事情。
只说眼中所见,不提事先耳闻,庞元济要更行家里手些,更难看出深浅,当然也可能是齐狩根本就不屑伪装,或者是伪装得更好。
陈平安这纯粹就是习惯成自然,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干。
陈平安半点不着急,轻轻拧转手腕,由着庞元济和齐狩先商量出个结果。
谁先谁后,都不重要。
无非是从十数种既定方案当中,挑出最契合当下形势的一种,就这么简单。
大街两侧的人们,发现那个外乡年轻人,竟然开始闭目养神——他一手手掌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
有那么点玉树临风的意味。
叫嚣谩骂声四起,但是喝彩声也明显更多了一些。
宁姚眼中没有其他人。
叠嶂轻轻扯了扯宁姚那件墨绿色长袍的袖子。宁姐姐离开浩然天下的时候,是这般装束,回来之后,也是如此,虽说法袍有法袍的好处,可总是这么一种装束,都快要半点不像女子了。
宁姚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叠嶂用下巴点了点远处那个身影,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
宁姚板着脸,一挑眉,好像是说,大街之上,那个家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宁姚半点不奇怪,你们会感到奇怪,只是因为你们不是我宁姚。
陈三秋伸手轻轻拍打着晏胖子的脸颊,道:“某人在演武场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一把拍掉陈三秋的手,扬扬得意道:“我先前怎么说来着,那可是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我这眼光,啧啧啧。”
董画符闷闷说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齐狩故意安排的人选,让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龙门境剑修当中,年纪小的,飞剑快的,陈平安输了,当然是什么面子都没了。但若是赢了任毅,再战溥瑜,溥瑜是金丹境里最有名的花架子,赢了他,陈平安容易掉以轻心,然后再由齐狩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来解决掉陈平安,齐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这就是一个连环套。”
晏琢翻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们会不清楚?”
董画符说道:“我是怕齐狩失心疯,下狠手。”
陈三秋点点头,道:“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
街上三人,撇开那个从看热闹变成热闹给人看的庞元济,只说陈平安与齐狩,这已经不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做什么意气之争了,陈平安确实不该提及宁姚和斩龙台,牵扯到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又扯到了家族,这就给了齐狩不按规矩行事的借口。齐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头子,兴许会不高兴,但是如果齐狩出剑软绵,更是不堪。是个人,都知道应该如何取舍。
晏琢揉搓着自己的下巴,道:“是这个理,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纰漏了。”
他们这些人当中,董黑炭是瞅着最笨的那个,可董黑炭却不是真傻,只不过一向懒得动脑子而已。当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还差了一个陈三秋吧。
陈三秋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陈平安敢这么讲,敢一口气点了齐狩和庞元济的名,我就认陈平安这个朋友。因为我就不敢。交朋友,图什么?还不是除了蹭吃蹭喝之外,朋友还能够做点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边笼络一大堆帮闲狗腿,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如果齐狩敢坏规矩,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一路杀过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装个死,故意受伤,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帮咱们。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为了义气,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够齐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壶胭脂酒了。”
宁姚却说道:“齐狩本来就比你们强不少,别说是你们几个,要是距离远了,我一样拦不住。所以我会盯着齐狩的战场选择,一旦齐狩故意引诱陈平安往叠嶂铺子那边靠,就意味着齐狩要下狠手。总之你们不用管,只管看戏。何况陈平安也不一定会给齐狩握剑在手的机会,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异样了。”宁姚瞥了眼齐狩背后的那把剑。
陈三秋哑口无言。
叠嶂忧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最不擅长。有些时候,内心细腻敏感的叠嶂,不得不承认,陈三秋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还好说,若是聪明用错了地方,那是真坏。因为他们有更高的眼界,小小年纪,就可以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会让叠嶂觉得一团乱麻的复杂人事,并且还能够抽丝剥茧,找到那些最为关键的脉络,之后的诸多难题,便迎刃而解。阿良说过,这也是天地间的剑术之一。
阿良曾经也对叠嶂说过,与陈三秋他们做朋友,要多看多学,你约莫会有两个心坎要过,过去了,才能当长久朋友,过不去,总有一天,无须经历生离死别,双方就会自然而然从至交好友,再变成点头之交。这种称不上如何美好的结局,无关双方对错,真有那么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经常喝酒,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便能长长久久。
这时宁姚突然转头问道:“你们觉得陈平安一定会输?”
陈三秋无奈道:“说假话,我觉得陈平安一只手可以撂倒齐狩;说实话,如果齐狩没背着那把剑,那我觉得陈平安还有些胜算。”
宁姚不置可否,她转头望向一处,眉头紧蹙。
一处酒楼屋脊边缘,坐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可爱的两根羊角辫,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庞元济,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给你断出好几截的,丢不丢人?先干倒齐狩,再战那个谁谁谁,不就完事了?”
陈平安几乎与宁姚同时,望向屋脊那边——那是一个看着不着调却一拳下去能让飞升境大妖都皮开肉绽的强大存在。
董家剑修的脾气之差,在剑气长城,只能排第二,因为有她在。
陈平安曾经在城头之上,亲眼看到她“笔直摔下”城头后,跑去与一头靠近剑气长城的大妖“嬉戏打闹”。
那是一头货真价实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剑仙却说,没能打死对方,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大街之上,除了宁姚和几个故意对那“小姑娘”视而不见的剑仙,当然还有陈平安,几乎人人汗毛倒竖。没有谁自找没趣,开口献殷勤。
“隐官”并非她的姓名,而是一个不见于记载的远古官职,世代承袭,在剑气长城,负责督军、刑罚等事。历史上也有许多不堪大用而沦为傀儡的隐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这个头衔之后,剑气长城对于隐官的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她不但是杀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而且在千年以来的南边战场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横飞而当场毙命的己方怯战剑修,也多。
当年十三之争,剑气长城这边出战的第一人,正是这位在蛮荒天下一样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结果对方一头以肉搏厮杀著称一洲的大妖,见着了她,直接认输跑了,然后对峙双方,就看着一个小姑娘在战场上,轰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钟。
庞元济点点头,道:“听师父的。”
齐狩却抱拳低头,求道:“恳请隐官大人,让我先出手。无论输赢,我都会与元济打上一架,愿分生死。”
隐官眼睛一亮,使劲挥手,道:“这个可以有,那就麻溜儿的,赶紧干架干架,你们只管往死里打,我来帮着你们守住规矩便是。对于打架这种事情,我最公道。”
然后她望向庞元济先前喝酒的酒桌那边,皱着一张小脸,道:“那个瞎了眼的可怜虫,丢壶酒水过来,敢不赏脸,我就锤你……”
骤然之间,整座酒肆都砰地炸开,屋顶瓦片乱溅,屋内满地狼藉,酒肆内的所有大小剑修,已经直接昏死过去。再一看,那个身为玉璞境剑仙的大髯汉子,已经被她一脚踹中头颅,直接撞破墙飞了出去,一身尘土,起身后也没敢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张完整无损的酒桌上,轻轻一跺脚,把酒壶弹起,握在手中,嗅了嗅,苦着脸道:“一股子尿臊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说到最后,这位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隐官大人离开屋脊的一瞬间,陈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却又立即收回脚步,然后望向齐狩,扯了扯嘴角。
庞元济身体后仰,掠回不成样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瓦片,笑道:“师父,老大剑仙说过,你不许喝酒的。”
隐官怒道:“我就闻一闻,咋了,犯法啊?剑气长城谁管着刑罚,是他老不死陈清都吗?”
刹那之间,她便病恹恹坐在酒桌上,抛了那壶酒给庞元济,道:“先帮我留着。”
陈平安一转头,一抹虹光从耳畔掠过,仅是剑气,便在陈平安脸上割裂出一条细微血槽。
他略微弯腰,脚尖一点,身形不见,地面瞬间裂出一张巨大蛛网,不但如此,如有阵阵闷雷在地底深处回荡。
一袭青衫在远离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剑光一闪而逝,若是没有那招躲避,就要被剑光从后背心处一穿而过。
隐官坐在桌上,轻轻点头,算是对两位晚辈没这么快分出胜负的一点小小嘉奖了。她百无聊赖,便抬起双手,揪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轻轻摇晃起来。
庞元济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轻声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这么快吗?”
隐官想了想,给出一个她自己觉得极有见地的答案,道:“大概也许可能比较少见吧。”
庞元济见怪不怪了。庞元济还真有个想不通的问题,以心声言语道:“师父好像对陈平安印象不太好?”
隐官撇撇嘴,道:“陈清都看顺眼的,我都看不顺眼。”
她屈指一弹,大街上一位不小心听见她言语的别洲元婴境剑修,额头如雷炸响,两眼一翻,倒地不起。没个十天半月,就别想从病床上起身了,躺着享福,还有人伺候,反客为主,多好。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脾气好。
隐官突然说道:“按照那谁谁谁当下展现出来的武夫境界,其实是躲不过两次飞剑的,他主要还是靠猜。”
庞元济笑道:“齐狩也远远没有尽全力。”
隐官有些失望,撇嘴道:“没劲。”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继续,我不管你们了啊。切记切记,不分生死的打架,从来不是好的打架。”
话音刚落,这位隐官大人瞬间不见,只留下一个苦笑不已的弟子。
庞元济收敛心神,望向大街。
齐狩纹丝不动,那一袭青衫却在拉近距离。
天底下的搏杀,练气士最怕剑修,同时剑修也最不怕被纯粹武夫近身,尤其是齐狩。
因为齐狩的本命飞剑不止一把,已经现世的那把,名为“飞鸢”。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进。
晏琢看得心惊胆战,叠嶂几个,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宁姚始终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局外人。这大概就是她与陈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陈平安永远思虑重重,宁姚永远干脆利落。
齐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有些遗憾。
齐家剑修,历来擅长小范围厮杀,尤其精通对峙局面的速战速决。飞剑心弦,从来快且准。
双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哪怕那一袭青衫已经躲过致命刺杀,依旧逃不掉被穿透肩头的下场,身形难免微微凝滞,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本命剑飞鸢就在陈平安脖颈处擦过。
那一袭青衫,仿佛已经被两把飞剑的剑光流萤完全裹挟,置身牢笼之中。
就在许多看客觉得大局已定的时候,陈平安凭空消失。
齐狩始终岿然不动。第三把最为诡谲的本命飞剑“跳珠”,一分为二,二变四,四化八,以此类推,在齐狩四周如同编织出一张蛛网,蛛网每一处纵横交错的结点,都悬停着一把把寸余长短的跳珠飞剑。与先前那名金丹境剑修的飞剑只靠虚实转换大不相同,这把跳珠的变幻生发,千真万确,齐家老祖对此颇为满意,觉得这把飞剑,才是齐狩真正可以细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够傍身立命的一把飞剑,毕竟一把能够达到真正意义上攻守兼备的本命飞剑,飞剑主人的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齐狩能够支撑起数千把跳珠齐聚的格局,就可以验证早年道家圣人那句“坐拥星河,雨落人间”的大吉谶语。
出现在齐狩侧面五步之外的陈平安,似乎知难而退,再次使出了缩地成寸的仙家术法。
齐狩知道这家伙会在身后出现,于是几处关键窍穴微微蝉鸣,原本列阵身后而数量较少的跳珠,转瞬之间就好似撒豆成兵,数量暴涨。与此同时,天然能够追摄敌人魂魄的飞剑心弦,如影随形,紧跟那一袭青衫。至于飞鸢,则更加运转自如。
齐狩就是想站着不动,也要耍得这个家伙团团转。
金身境武夫?与我齐狩为敌,那就只能被我当狗来遛。
一方毫发无损,一方出拳不停,辗转腾挪大半天,到最后把自己累个半死,好玩吗?齐狩觉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这么下去,情况不妙啊。虽说飞鸢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鸟样了,再变不出更多花样,可如果我没记错,齐狩最少可以支撑起五百多把跳珠,现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陈平安的魂魄,只会越来越快。这家伙心真黑,摆明是故意的。”
陈三秋苦笑道:“飞剑多,配合得当,就是这么无解。”
说到这里,陈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宁姚的背影。远处战局一边倒,她依然无动于衷。
众人眼中极为狼狈的一袭青衫,骤然而停,满身拳意流淌之汹涌迅猛,简直就是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凝聚气象,连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对陈平安的齐狩没有犹豫,没有刻意追求什么不动丝毫的大胜结果,一步踏出,直接向前掠出十数丈,结阵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的数量再次增加,让剑阵更加紧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齐狩刚刚转身,心情顿时凝重几分,选择再退,只是落在众人眼中,仿佛齐狩依旧闲庭信步,惬意万分。
飞鸢与那心弦,被两抹剑光砸中。那两把莫名其妙出现的飞剑,简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是略微阻滞了飞鸢、心弦的攻势,就被弹飞。
只不过这就足够了。齐狩眼睁睁看着一袭青衫,一拳破开跳珠剑阵,对方的拳头瞬间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也一样是阻滞些许,但足够让齐狩驾驭飞鸢、心弦两把本命飞剑御敌。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画弧,剑尖直指陈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终究不是杀人,不然陈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罢,他齐狩都等于输了。一条贱命,靠着运气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还不值得他齐狩被人说笑话。飞鸢刺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脊柱。
齐狩倒想要看看,两剑一前一后穿透这名金身境武夫的身躯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几斤几两。
需知剑修体魄,受到本命飞剑昼夜不息的淬炼,在千百种练气士当中,是几乎可以与兵家修士媲美的坚韧。拥有三把本命飞剑的齐狩,体魄强韧,超乎寻常,更是理所当然。
齐狩一瞬间,凭借本能,就运转所有关键气府的盎然灵气,人身小天地之中,一处水府,云蒸霞蔚,一座山岳,草木朦胧,其余拥有本命物的几大窍穴,各有异象迭起,以至于众多气机流泻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齐狩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灿烂绚丽的光彩,一双眼眸更是泛起阵阵金光涟漪。
但是那个陈平安不但拥有两把充作障眼法的狗屁飞剑,还拥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飞剑,幽绿剑光,速度极快,刚好以剑尖对剑尖,抵住了那把心弦。两把飞剑各自错开,好似主动为陈平安让道直行。
继续出拳!
至于一袭青衫背后的那把飞鸢,始终未能追上陈平安,未能成功刺透其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过后,齐狩虽然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还好,拳头不重。
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齐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经借助对方一拳的力道,顺势后退掠出又横移,可是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连那飞鸢始终无法接近陈平安,就连与齐狩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后又被那道幽绿剑光追上。大街上空,两抹剑光纠缠不休,每一次磕碰撞击,都会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气机涟漪,杀机重重,却又赏心悦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练气士吗?”
“这家伙为何有三把飞剑?”
晏琢和陈三秋面面相觑,各有疑惑。
风水轮流转,原本风光无限的齐狩,终于开始疲于奔命,从一个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金丹境巅峰剑修,沦为以拳对拳的下场。
倒也不算毫无招架之力。被对方两拳砸在身上之后,齐狩的气府气象越发浓郁,加上自身体魄底子坚实牢固,与那个一拳至、拳拳至的陈平安,以拳头对拳头,硬碰硬撞了数次,后来干脆发狠与那个家伙互换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对方脑袋晃动幅度极大,可对方依旧神色冷漠,似乎对于伤痛,浑然不觉,每次一拳递出,都懒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齐狩就心满意足。
飞剑心弦速度足够,但是被那把剑光幽绿的飞剑处处针锋相对。飞鸢却总是慢上一线。
剑修厮杀,一线之隔,永远是天壤之别。
跳珠剑阵早已摇摇欲坠,对神出鬼没的那一袭青衫的威胁,也越来越被忽略不计。
大街两侧的看客们,总算是回过神咀嚼出味道来了,一片哗然。
十五拳过后。
齐狩不得已,又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贴地,倒滑出去十数丈远。在这个过程当中,身穿法袍的齐狩,从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刹那之间披挂在身,可当他刚一掌拍地,正要起身时,却被几乎身体前倾算是贴地奔走的一袭青衫,一拳砸在面门之上,打得他再次贴地。
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齐狩整个人摔落在地,又弹起,紧接着又被那人抡起手臂,一拳落下,结结实实打得七窍流血。
庞元济叹了口气,他觉得齐狩差不多应该先退一步,然后真正拔剑出鞘了。
剑修除了本命飞剑之外,凡是身上佩有剑的,只要不是那种无聊的装饰,那就是同一人,两种剑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为何那一袭青衫突然停手的时候,又有一位“齐狩”出现在了离先前那个齐狩三十步之外——阴神出窍远游天地间。
齐狩显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寻常修士的阴神出窍,对于最擅长捕捉气机端倪的众多剑修而言,丝毫动静,都能察觉。
那尊齐狩阴神面无表情,伸手一抓,长剑铿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这是剑气长城齐家的半仙兵之一,剑名“高烛”。
相传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远古天庭一尊火部神灵的金身脊柱,尸骸遗落人间,被齐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炼化百余年。齐狩出生之时,就成为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齐狩阴神握住高烛之后,问道:“还打吗?”
接下来一幕,别说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连叠嶂都有些眼皮子打战。
陈平安那只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钩,抓住地上那具齐狩真身的身躯,缓缓提起,然后随手一抛,丢向齐狩阴神。
陈平安站直身体,依旧是左手负后,右手握拳在前。整条血肉模糊的胳膊,鲜血顺着白骨手指,缓缓滴落地面。
齐狩阴神毫不犹豫就重归身躯,飘然落地。
陈平安抬起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来。”
一道金色光柱,从远处宁府冲霄而起,伴随着阵阵雷鸣声响,破空而至,被陈平安轻轻握住。那条起于宁府终于这条街道的金线,极其瞩目,由于剑气浓郁到了惊世骇俗的境地,哪怕长剑已经被青衫剑客握在手中,金线依旧凝聚不散。
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血污的齐狩,瞬间脸色铁青,惊道:“谁借给你的仙兵?”
青衫剑客手中那把名为剑仙的仙兵,似乎在为久违的厮杀而雀跃,颤鸣不已,以至于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这使得一袭青衫剑客,如同手握一轮大日。
高烛?
烛火有多高?
大日悬空,何物敢与我争高?
青衫年轻人,意态闲适,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齐,这会儿还躺在地上睡觉,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样,是拿命挣来的这把剑仙。”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敛笑意,道:“南边战场上的齐狩,对得起这个姓氏。但是,架还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剑。”
就在此时,那个不知何时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汉子,放下一只从地上捡起再倒满了酒的大白碗,对齐狩说道:“输了就得认,你们齐家嫡传子弟,没有死在城头以北的先例。”
齐狩抬手收剑入鞘在背后,向前走去,与那一袭青衫擦肩而过的时候,问道:“敢不敢约个时间,再战一场?”
他是有机会成为剑气长城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甚至要比宁姚更快。因为宁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炼气对于宁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炼物,这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他齐狩只要跻身元婴境,再与陈平安厮杀一场,就不用谈什么胜算不胜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地点你定,时间我定,如何?”
齐狩喉结微动,差点没能忍住那一口鲜血。
齐狩不再说话,没有御风离去,就这样一直缓缓走到街道尽头,消失在拐角处。他身后默默跟上了一群脸色比齐狩还难看的朋友。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笑眯起眼。宁姚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环顾四周。剑气长城,很奇怪,是他陈平安这辈子除了家乡祖宅和之后的落魄山竹楼之外,让他觉得最无所顾忌的一个地方,所以也就是“贪生怕死”的泥瓶巷陈平安,最敢酣畅出拳出剑的地方。
剑气长城这边也会有善恶喜怒,但很纯粹,远远不如浩然天下那么复杂,弯弯绕绕,如千山万水。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那位曾经与他亲口讲过“应该如何不讲理”的老大剑仙也亲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随手为之,便有一道剑气,从天而降,瞬杀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剑修。
在这里,老大剑仙陈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陈平安既然由衷认可那位岁月悠久的老神仙,那么他在此出拳与出剑,便能够破天荒达到那种梦寐以求的境地——后顾无忧,百无禁忌!
何况这里是阿良待过很多年的地方,一个让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长岁月里喝了那么多酒水的地方,如果陈平安出拳不够重,出剑不够快,就对不起这个地方。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有些痛快,但是还不够。
那个青衫剑客与先前如出一辙,转过身,笑望向正打算离去的庞元济。
庞元济笑问道:“不觉得自己吃亏?”
一场苦战过后,对方赢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随后的动作,让几个并不坐在一块的剑仙,都纷纷不约而同地笑而饮酒。只见青衫剑客将手中那件好像名为“剑仙”的仙兵长剑的剑尖钉入地面,然后松开剑柄,右掌向前伸出,示意对方只管出手。
他淡然说道:“我怕你觉得吃亏。”
庞元济神采飞扬,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声道:“剑气长城,庞元济!”
陈平安想了想,抱拳还礼,一板一眼答道:“宁姚喜欢之人,陈平安。”
庞元济双指并拢在身前,微笑道:“我飞剑不多,就一把,好在够快,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大街之上,剑气丛生,然后如有一条条溪涧潺潺而来,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最终各自铺散开来,聚拢成一条剑气江河。
剑意无处不在,两边酒肆内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一股冰凉寒意,从大街上缓缓涌入。
庞元济之所以被隐官大人选中为弟子,显然不是什么狗屎运,而是人人心知肚明,庞元济确实是剑气长城百年以来,最有希望继承隐官大人衣钵的那个人。
妖族最多处,即我出剑处。哪个剑修,对此境界,不心向往之?
一名剑修,尤其是有先天剑坯美誉的那种天之骄子,自身本命飞剑的品秩好坏,确实会决定他们最终成就的高低。
在庞元济那句话说出口后,大小酒肆酒楼,便有连绵不绝的喝倒彩声,调侃意味十足。
庞元济的本命飞剑,名为“光阴”,光阴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剑无形。如果说齐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剑跳珠,还有个数量上的直观展露,那么庞元济这把本命剑,就真不讲道理了。最不讲道理的,不只是本命飞剑的威势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阴飞剑之后,庞元济“剑通万法”,飞剑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术法,事半功倍,加上庞元济自幼就表现出惊才绝艳的修道资质,触类旁通,一身所学杂且精,所以他又有“庞百家”的外号。
庞元济没有一件法袍,也没有齐狩那种跟着姓氏带来的半仙兵,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家甲丸。
陈平安轻轻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泻,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时,纯粹武夫的拳意,与至精至纯的剑气,便要冲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够的那拨观战之人,都已经看不清那一袭青衫剑客的面容身形,就如那碗中酒,人往酒中丢入了一枚铜钱,饮酒之人,晃动白碗,便让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的铜钱。
始终站在原地的宁姚,轻声说道:“那场架,陈平安怎么赢的,齐狩为何会输,回头我跟你们说些细节。”
晏琢两眼放光,呆呆望向那个背影,很是唏嘘道:“我兄弟只要愿意出手,保管打谁都能赢。”
然后他转头笑嘻嘻对陈三秋道:“对吧,三秋?是谁说来着,‘说假话,一只手就能撂倒齐狩’?”
陈三秋一脸茫然说道:“应该是董黑炭说的吧。”
董画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叠嶂有些无奈,董黑炭其实是所有人当中,与阿良相处最久的一个,估计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在阿良身上撒过尿的“绝顶强者”了,所以董黑炭要么闷葫芦不说话,只要一开口骂人,全是从阿良那边学来的脏话,听者真要介意了,就会被笑死也会被气死。
一位悄然来到破败酒肆的中年剑仙,坐在那独眼的大髯汉子旁边,抹了抹桌上灰尘,笑着点头道:“拳罡精纯,拳意通玄。无法想象,早年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此人三场。”
先前挨了隐官大人一脚的大髯汉子,没有半点不自在,依旧喝酒,沙哑开口道:“你来得晚了,要是亲眼见过曹慈在城头练拳的样子,就不会这么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看了眼那个不急不缓地悠然前行于剑气洪流当中的陈平安,道:“当然,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错,当年我也见过他在墙头上的往返练拳。那会儿,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学境界。就算当时老大剑仙这么说,我都未必信。”
那位刚刚从南婆娑洲来到这边没多久的中年剑仙,笑道:“听说他来自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不知道与那个大骊藩王宋长镜,有没有点关系?”
大髯汉子摇头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纪不大,一看却是个厮杀惯了的老鸟。你们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有那么多架可以打吗?就算有高人喂拳传法,不真正置身于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这种意思来。”
“瞧着是不像外乡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剑气长城年轻人。”
那位南婆娑洲的剑仙男子举起酒碗,与对方轻轻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后,感叹道:“天大地大,如我这般不爱喝酒的,唯独到了这边,也在肚子里养出了酒瘾虫子。”
大髯汉子扯了扯嘴角,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剑修,难得流露出几分怨气神色,冷笑道:“全是那个王八蛋带出来的风气,光棍不喝酒,光棍万万年。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
三场架打完了,马上就是第四场架。
真是过瘾得很啊。
那个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使劲用手拍打窗台,满脸涨红,激动万分,嚷嚷道:“瞧见没,瞧见没,我眼光好不好?你们别害羞,大声说出来!”
没人理睬她。
这让小姑娘有些懊恼,突然发现身边的董姐姐有些反常。她好奇道:“董姐姐,是不是突然发现宁姐姐挑了这么个好男人,再一看,自己岁数老大不小了,挑来挑去,也没个合适的,所以你心里特别难受啊?那就学学我,高兴要开口,难受也要说出来,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兴,借你一些!”
董不得趴在窗台上,双手狠狠搓脸,唉声叹气,点头道:“是真难受,这么多年,什么都比不过宁丫头。”
小姑娘安慰道:“董姐姐你岁数大啊,在这件事上,宁姐姐怎么都比不过你的,稳操胜券!”
董不得转过头,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轻轻提起,微笑道:“大声点说,刚才我没听清楚。”
小姑娘双脚离地,恼火万分,气呼呼道:“董姐姐,你从今天起,对我放尊重一些啊,一个不小心,我就是那个陈平安的小媳妇了,到时候你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见我给你欺负惯了,气不过,就要打你,就像打齐狩那样,到时候我可拦不住,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姐姐你在地上弹来弹去。”
董不得将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话去宁丫头跟前说。”
小姑娘站定,抖了抖肩膀,撇嘴道:“我又不傻,难道真看不出他和宁姐姐的眉来眼去啊,就是随便说说的。我娘亲经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说给我爹听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怜模样。骂吧,不太敢,打吧,打不过,真要生气吧,好像又没必要。”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脑袋,让后者一通“磕头”,笑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嘴巴没个把门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开花?”
在董不得收手后,小姑娘双手胡乱抹了抹红肿的额头,也不看董不得,双拳紧握,重重一敲窗台,恨声道:“烦!我决定了,等他打赢了庞元济,我就跟他学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宁姐姐家门口,跪个一炷香半炷香的,诚意十足!等我学了拳,呵呵,到时候董姐姐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就连董不得都拿小姑娘有些没办法——脑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满。
董不得突然感叹道:“观战剑仙有点多。”
小姑娘刚要说话,就被董不得用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边一拽,小姑娘脑袋一歪,两眼一翻,吐出舌头,装了个死。
大街之上,青衫白玉簪的年轻武夫,做了一件怪事——没有凭借武夫坚韧体魄和矫健身形,没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蹚水”来靠近那个庞元济,而是手臂轻轻一震,双手拈住四五十张品秩寻常的各色符箓,抛撒出去。
几乎所有符箓都被剑气瞬间搅碎,但是陈平安继续如此,行走不快,丢掷符箓的速度,却让人眼花缭乱。
庞元济笑了笑,双指掐诀,脚下踏罡,于是在陈平安身后远处,涟漪阵阵,又出现了一个庞元济,而且大街两侧的屋顶上,又多出十二个庞元济。
高处的每一个“庞元济”或掐道法诀,或施佛家印,各自脚下,都出现了一座符阵,庞元济与庞元济之间,符阵与符阵之间,一条条不同色泽的纤细丝线,如龙蛇游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终结出一座囊括整条大街的符阵。
不但如此,站在陈平安身前身后的两个庞元济,也开始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随意敲敲点点,随手画符,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云纹,悬停空中,那些虚符的符胆灵光绽放出一粒粒极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箓,灵气水光荡漾,有些雷电交织,有些火龙缠绕,不一而足。
陈平安最后一次,一鼓作气丢出百余张符箓后,瞬间一个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汹涌流转的浑厚拳意,如剑归鞘,以一个收敛拳架,递出迅猛拳。
拳出如虹,如雷震动,生发于地。
整条大街上的剑气长河,都随之震荡不已。
那条江河剑气,大半剑意,在一袭青衫四周聚拢,如重兵围城。街上两个庞元济依旧脚步不停也不快,继续巩固那座符阵。
庞元济没有白看三场架。
这个陈平安,手段太多,层出不穷,关键是还在隐藏实力。例如那只尚未真正倾力出拳的左手。
还有陈平安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庞元济仍是捉摸不出。
与齐狩一战,陈平安精心设置的障眼法其实有很多。
剑仙之下,除了宁姚和他庞元济,以及那些元婴境剑修,兴许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庞元济其实内心深处,有些无奈。你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下五境练气士,拥有大炼之后的一把本命物飞剑也就罢了,另外那两把很能吓唬人的仿剑,算怎么回事?天晓得这家伙还会不会偷藏了一把。
庞元济觉得那家伙做得出来这种缺德事。
除此之外,庞元济心中也明白,那些符箓,事实上是陈平安在精准勘验剑气河流的种种细微处。所以庞元济毫不犹豫,就收拢了剑气,绝对不给他更多探查的机会。
宁府的演武场上,纳兰夜行这个宁家老仆,已经勤勤恳恳护了宁府三代主人,此刻正蹲着地上,伸出五指,轻轻摩挲着地面。
那个早年陪着自家小姐一起来到宁府的姚家老妪白炼霜站在一旁,恼火道:“老狗,你为何不去盯着那边,出了纰漏,如何是好?你这条狗命,赔得起吗?”
纳兰夜行淡然道:“再凶险,能有南边的战场凶险吗?”
白炼霜越发火大,骂道:“人心险恶,何曾比战场厮杀差了一点半点?纳兰老狗!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纳兰夜行收手抬头,沉默不言。
白炼霜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有没有想过,像陈公子这般出息的年轻人,换成剑气长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无须如此耗费心神,早给小心翼翼供起来,当那舒心舒意的乘龙快婿了。到了咱们这边,宁府就你我两个老不死的,姚家那边,依旧选择观望。既然连姚家都没表态,这就意味着,是没人帮着咱们小姐和姑爷撑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
纳兰夜行说道:“姚老儿,心里憋着口气呢。”
白炼霜犹豫一番,试探性问道:“不如将咱们姑爷的聘礼,泄露些风声给姚家?”
纳兰夜行难得在老妪这边硬气说话,转头沉声道:“别糟践陈平安,也别侮辱姚家。”
白炼霜点点头,破天荒没有还以颜色。
纳兰夜行解释道:“既然你都说了,陈平安选中了我们小姐,能够说服我们,那也应该可以说服别人。无法说服的,那就打服!”
白炼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让你掺和其中,帮着陈平安拉偏架,只是让你盯着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个半天,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
纳兰夜行无奈道:“行吧,那我就违背约定,跟你说句实话。我这趟不出门,只能窝在这边挠心挠肺,是陈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边挑个角落喝酒了。”
白炼霜疑惑道:“是他早就与你打过招呼了?”
纳兰夜行点头道:“借我胆子,我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思。”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简单,宁府没长辈去那边,齐家就没这脸皮去。这样就算跟齐狩那场架陈平安输了,也会输得不难看,绝对不会让齐狩觉得自己真的赢了。如果齐狩敢不守规矩,不单要分胜负,还要在某个时机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态出手,那他陈平安就能够逼着齐狩背后的老祖宗出来收拾烂摊子。到时候齐家能够从地上捡回去多少面子、里子,就看当时的观战之人,答不答应了。”
白炼霜陷入沉思,细细思量这番言语。
纳兰夜行又说道:“你与小姐可能还不清楚,陈平安私底下找了我两次,一次是详细询问齐狩、庞元济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细,从三名剑修的飞剑名称和各自的性情,到每个人的厮杀习惯,再到他们的传道人,还有厮杀中的战场搏命与捉对厮杀,陈平安都一一问过了。第二次是让我帮着模仿三人飞剑,他来各自对敌,宗旨只有一点,我的出剑,必须要比三人的本命飞剑快上一分。我当然不会拒绝,就在陈平安那间很难辗转腾挪的屋子里切磋,当然无须伤人,只是点到为止。陈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倾力出拳,他至少也会让这些天之骄子与他陈平安分胜负,但这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后,估摸着就要由不得他们不分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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