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炼霜脸色古怪。
纳兰夜行笑容更古怪,随手指了指叠嶂店铺的方向,问道:“你还担心陈平安吗?难道不是应该齐狩、庞元济他们头疼陈平安才对吗?摊上这么个对手,一旦双方境界不悬殊,估计要被陈平安活活恶心死吧。陈平安多扛揍,你白炼霜出过拳,会不清楚?”
纳兰夜行缓缓踱步,心情舒畅,接着道:“你觉得这小子好说话吧,懂礼数吧,可在我跟前就不一样了。那天我帮他喂剑过后,一起喝了点小酒,那小子便难得多说了些,你是没看到,喝过了酒的陈平安,脱了靴子,大大方方学我盘腿而坐,他那会儿眼睛里的神采,加上他所说言语,是怎么个光景。”
纳兰夜行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宁府,确实得有个男主人了,不然太闷了些。
白炼霜瞪眼道:“见了面,喊他陈公子!在我跟前,可以喊姑爷。你这一口一个陈平安,像话吗,谁借你的狗胆?”
纳兰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陈平安那边挣来点面子,在这老婆姨跟前,又半点不剩都给还回去了。
老妪自言自语道:“老狗,你说陈公子可不可能,连赢三场。”
纳兰夜行早有腹稿,马上道:“我当然想啊,不过若是第三场架,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个里面的某个跳出来,还是有些难赢。只说可能性最大的齐狩,只要这个小崽子不托大,陈平安跟他,就有得打,很有得打。”
果不其然。
两个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剑的沛然气息,缭绕在叠嶂店铺那边的大街上。然后那把被陈平安搁放在小宅厢房的仙剑,自行离开了宁府。
老妪一脚踹在纳兰夜行的膝盖上,催促道:“还不滚去看看情况!乌鸦嘴,分明是齐狩将那高烛出鞘了。”
纳兰夜行虽然脸色如常,其实心中也有些着急,寻常切磋,不分生死,哪里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对峙上?
纳兰夜行也顾不得什么约定不约定了,正要起身前往,没想到事到临头,白炼霜反而一下子沉住了气,虽然神色凝重,她摇头道:“算了,咱们得相信姑爷对此早有准备。”
纳兰夜行试探性问道:“真不用我去?”言下之意,自然是万一那边出了问题,纳兰夜行事后该如何做,白炼霜可以随便使唤,但绝对不能怪罪他失职。
白炼霜点点头道:“我说的!”
纳兰夜行瞥了她一眼。
老妪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纳兰夜行知道她当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反正不与她计较,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有一个金丹境剑修急匆匆御风而来,落在演武场上,对两位前辈行礼后,道:“陈平安已经赢下三场,三人分别是任毅,溥瑜,齐狩。”
这个年近百岁却还是年轻容貌的金丹境剑修,名叫崔嵬,算是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纳兰夜行不当真,崔嵬却一直恪守师徒之礼。虽然这十多年来,被宁府那场天大灾殃牵连,日子过得极不顺心,但崔嵬依旧不改初衷。
老妪听了大声叫好。
纳兰夜行问道:“陈平安伤得很重?那你怎么不护着点,就为了跑来率先邀功?”
崔嵬笑道:“看样子,还要再打一场,我回来报告消息后,还要赶紧回去观战。”
纳兰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头,道:“将那三场架的过程,细细说来!”
崔嵬苦笑道:“师父,第四场架,陈平安是跟庞元济打,而且还是陈平安主动邀战,不看太可惜了。我赶来宁府的时候,就发现又有两位北俱芦洲的剑仙前辈临时赶去观战了。”
纳兰夜行问道:“那高烛?”
崔嵬会心一笑,道:“剑仙高魁一锤定音,道破天机,故而齐狩只是握剑,却未出剑,已经收剑远去。”
老妪却来不及欣喜,脸色微变,惊问道:“什么?姑爷还要跟庞元济再打一场?”
纳兰夜行却笑了,道:“我很放心。”
老妪伸手一指,命令道:“去盯着!”
纳兰夜行摇头道:“不用去,赢过了齐狩,本身就已经证明陈平安不但心中有数,出拳更有谱。”
在不记名弟子崔嵬这边,还是要讲一讲前辈风采的,不过纳兰夜行脚下悄悄挪步。
老妪挥挥手,吩咐道:“崔嵬,麻烦你再去看着点,见机不妙,就祭出飞剑传信宁府。”
崔嵬赶紧御剑离去。
剑气长城这边的切磋,两位剑仙之间的那种天翻地覆,双方剑气遮天蔽日,当然不可错过,但是崔嵬也并不觉得陈平安与齐狩、庞元济之争,便不精彩。
事实上,很精彩。不然包括高魁在内的四名上五境剑仙,就不会在那边喝酒。
再加上后来陆陆续续赶去,要亲眼目睹最后一场晚辈切磋的剑仙,崔嵬甚至猜测最后会有双手之数的剑仙,齐聚那条大街!
当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现身剑气长城,起了冲突,愿意露面的剑仙才几人?虽说这与曹慈当时武道境界还不高,大有关系。可撇开一切原因不提,只说剑仙观战人数,那个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陈平安,已经不知不觉直追当年某人,不过后者那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大乱战,与豪杰气概,剑仙风流,半点不沾边。
老妪喃喃道:“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该有多好。”
纳兰夜行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老妪揉了揉眼睛,笑道:“现在也很好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有大小两座茅屋相邻近。
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走出那座小茅屋,来到附近的北面城头,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辈,隐官大人都跑过去凑热闹了,你真不看几眼?”
城头上,一个盘腿而坐的男子,横剑在膝,闭目养神,四周有纵横交错、凝虚为实的凌厉剑气,骤然间生灭不定,也亏得旁边所立男子,是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是宝瓶洲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这三人中,那个死前止步于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李抟景,资质其实不逊于魏晋,只可惜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仙人境剑修的可能性,故而总体而言,还是不如魏晋。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马苦玄,宝瓶洲山上都认为其资质应该稍逊于李抟景、魏晋两位前辈,只不过大道机缘太好,未来最终成就兴许比那魏晋还要更高,至于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既然已经兵解离世,万事皆休。
左右始终没有睁眼,神色淡漠道:“没什么好看的,一时争胜,毫无意义。”
魏晋知道这位左前辈的脾气,所以言语不太忌讳,笑道:“这真不像是一位大师兄对小师弟该有的态度。”
左右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何况按照道统文脉的规矩,没挂祖师像,没敬过香磕过头,他就不算我的小师弟。”
魏晋就不再多说什么。左前辈,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像让他说一句话,比出剑对敌,还要吃力。
左右和魏晋,两名剑仙,一个来自中土神洲,一个来自宝瓶洲,而且左右已经远离人间视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广袤的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阴,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除了都认识阿良,以及陈平安。
左右对魏晋的剑术和品性,都看得比较顺眼。这个曾经受过阿良不少恩惠的年轻人魏晋,算是剑气长城众多剑修当中所剩不多的左右愿意多说几句话的存在。
不过魏晋只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剑仙,对百年之前便已经享誉天下的左右称呼一声左前辈,很实在。
魏晋有些感慨。
每一名剑修,心目中都会有一个最仰慕的剑仙。
例如风雪庙神仙台,他那个修为不高却会让他敬重一辈子的师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压制正阳山的李抟景。师父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机会向李抟景询问剑道,哪怕李抟景只说一个字,就算此生无憾。可惜师父脸皮薄,修为低,始终无法达成心愿,等到魏晋浪荡江湖,偶遇那个头戴斗笠的“刀客”,闭关破境,再想要以剑仙之姿,以师父之弟子身份,问剑风雷园,李抟景却已经逝世。
对于魏晋来说,自己的人生,总是如此,不求的,兴许会满满当当来,苦求的,稍纵即逝,愈行愈远。
所幸到了剑气长城,魏晋心境,为之一阔。
这里有已在剑气长城独居万年的老大剑仙,有那些来自北俱芦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当然也有已至剑术巅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剑修一大截的前辈左右。
先前那场战事,左右一人仗剑,深入妖族大军腹地,以一身剑气随意开道,根本无须出剑,法宝近身,自行化为齑粉。直到遇到那头被他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儿八经开打。
那场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无数,反正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妖族。
丰采绝伦。
只此一战,便让左右成为最受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欢迎的外乡人。
大战落幕后,左右独自坐在城头上饮酒,老大剑仙陈清都露面后,说了一句话:“剑术高,还不够。”
哪怕是面对这位被阿良敬称为老大剑仙的定海神针,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话:“那就是剑术还不够高。”
当时陈清都双手负后,转身而走,摇头笑道:“那个最知变通的老秀才,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
左右懒得说话,原因很简单,打不过这个老人,不然他就要用剑说话了,好让这位辈分最高的万年刑徒,在提及自己先生时,一定要客气些。
魏晋低头凝视着摊开的手掌,笑道:“第一场,陈平安赢了,很轻松,对手是一个龙门境剑修。”
左右沉默片刻,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皱眉道:“龙门境剑修?”
魏晋以为左前辈是嫌弃陈平安的对手境界太低,说道:“第二场,就是个年轻金丹了。”
不料左右越发皱眉,问道:“才十年?十年有了吗?就可以打龙门境剑修了?”
魏晋的心情,有些复杂。左前辈是不是对自己的那位小师弟,太没有信心了?
魏晋很快记起一事,左前辈好像在文圣门下求学之时,境界确实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剑坯。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说那战况了。”
魏晋便只是自己掌观山河。
左右继续以整座剑气长城的盎然剑意,砥砺自身剑意。
年轻时候,不用心读书,分心在习武练剑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经历事情多了,再转头去读书,便很难吃进一些朴素的道理了。
当时的左右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与这个世道融洽相处,挑三拣四,为我所用之学问,能解燃眉之急之学问,才被认为是好学问。这样的学问,知道再多,对于寻常人,自然还是不小的裨益,毕竟是个人,都得有那吾心安处,可对于自己先生之学生,尤其还是那关门弟子……就意义不大了。
魏晋沉默许久,看过了第二场架后,察觉到身边左右的细微异样,忍不住问道:“左前辈既然还有牵挂,为何都不肯见他一面?”
左右皱眉道:“我说了,我不认为他是我的小师弟。”
那个年轻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齐静春的师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师弟。
不然他左右,为何自称大师兄,视公认的文圣首徒崔瀺如无物?
退一万步说,天底下有那光顾着与小媳妇卿卿我我,将大师兄晾在一边的小师弟?
我不把你当小师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当大师兄的理由吗?
魏晋安安静静远观战事。左右突然睁开眼睛,眯起眼,举目远眺城池那条大街。魏晋忍住笑,不说话。
这一刻,刚好是那名齐家子弟拔剑出鞘。
左右很快就闭上眼睛。魏晋会心一笑。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剑气长城别处,隐官大人御风落在城头之下,一个蹦跳,踩在墙体上,向上而走。脚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间就到了城头上,驻守附近地带的一名北俱芦洲年迈剑仙,抱拳行礼。
隐官大人点点头,站在北边城头上,跨出一大步,就来到了靠近南边的城头,伸手抓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摇摇晃晃,缓缓升空。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刹那之间,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撇着嘴道:“干吗?我又没喝酒!”
一个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道:“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先是茅屋附近,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的两个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另外一人驾驭那条剑气长河,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个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最终以元婴境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可惜似乎力有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一眨眼工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的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随后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面对这等恢宏异象,不退反进,脚踩初一和十五,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看客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个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但是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对宁姐姐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从来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宁姐姐懂事早,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连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自己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此时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并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横扫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他便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的剑修,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一拳落下。
砰的一声,庞元济从空中笔直被砸入大街地底下,尘土飞扬,不见人影,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须多说。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心爱的姑娘。
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裸露白骨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庞元济缓缓走出,身上除了些没有刻意掸落的尘土,看不出太多异样。
陈平安与他对视一眼,庞元济点点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走向先前酒肆。庞元济记起一事,大声道:“押我赢的,对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钱……”庞元济笑道:“跟我没半枚铜钱的关系,该付账付账,能赊账赊账,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庞元济捂住嘴巴,摊开手后,甩了甩,皆是鲜血。
到了酒肆那边,本土剑仙高魁已经递过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笑着没说话。
庞元济无奈道:“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高魁说道:“输了而已,没死就行。”
元青蜀点头道:“比齐狩好多了。”
庞元济转头望去,那一行人已经远去。
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蓦然变出一驾豪奢马车,带着朋友一起离开大街。
宽敞车厢内,陈平安盘腿而坐,宁姚坐在一旁。那把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已经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宁府。
晏琢占地大,与陈三秋、董黑炭和叠嶂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默。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府有那帮着白骨生肉的灵丹妙药吧?”
宁姚点点头。
晏胖子瞥了眼陈平安的那条胳膊,问道:“半点不疼吗?”
对于伤势,车厢内所有剑修,都不陌生,只说叠嶂,便曾经被妖族砍掉一条胳膊。但是如陈平安这般,从头到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不常见。
陈平安笑道:“还好。就是解决掉庞元济那把光阴飞剑,和齐狩跳珠飞剑的残余剑气,有些麻烦。”
宁姚说道:“少说话。”
陈平安便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宁府,白嬷嬷和纳兰夜行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陈平安这副模样,哪怕是白炼霜这种熟稔打熬体魄之苦的山巅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纳兰夜行只说了一句话,那两人飞剑残余剑气剑意,他就不帮着剥离出去了,留给陈公子自己抽丝剥茧,也算一桩不小的裨益。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有此打算。
老妪领着陈平安去宁府药库,抓药疗伤。
宁姚和四个朋友坐在斩龙崖的凉亭内。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旧没心没肺,坐在原地发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
宁姚缓缓说道:“只分胜负,如果齐狩不托大,不想着赢得好看,一开始就选择全力祭出三飞剑,尤其是更用心驾驭跳珠剑阵,不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加上那把能够盯紧对手魂魄的心弦,陈平安会输。武夫和剑修,相互比拼一口纯粹真气的绵长,气府灵气的积蓄多寡,肯定是齐狩占优。”
宁姚随后补充道:“若分生死,陈平安和庞元济都会死。可最后还是由陈平安赢下这两场苦战,不是陈平安运气好,是他脑子比齐狩和庞元济更好,对于战场的天时地利人和,想得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陈平安只要出拳出剑,够快,就能赢。不过这里还有个大前提,陈平安接得住两人的飞剑,你们几个,却都不行。你们的剑修底子,比起庞元济和齐狩,差得有点远,所以你们跟这两人对战,不是厮杀,只是挣扎。说句难听的,你们敢在南边战场赴死,对杀妖一事,并无半点怯懦,死则死矣,故而十分修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剑意,出剑不凝滞,这很好。可是如果让你们当中一人,去与庞元济、齐狩捉对厮杀,你们就要犯怵,为何?纯粹武夫有武胆一说,按照这个说法,就是你们的武胆太差。”
宁姚继续道:“对阵齐狩,战场形势发生改变的关键时刻,是齐狩刚刚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间,陈平安当时给了齐狩一种错觉,那就是仓促对上心弦,陈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齐狩挨拳后,尤其是飞鸢始终离着一线,无法伤及陈平安,他就明白了,即便飞鸢能够再快上一线,其实一样无用,谁遛谁,一眼可见。只不过齐狩是在表面上,看似对敌潇洒,实则在一点一滴挥霍优势,而陈平安相比之下更加隐蔽,环环相扣,就为了以第一拳开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种以伤换命的拳法,也是陈平安最擅长的拳招。”
宁姚说话的时候,晏琢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什么,就只是安静聆听。
宁姚正色道:“现在你们应该清楚了,与齐狩一战,从最早的时候,就是陈平安在为跟庞元济厮杀做铺垫。晏琢,你见过陈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大街上两场厮杀,陈平安总计四次使用方寸符,为何对峙两人,方寸符的术法威势,有云泥之别?很简单,天底下的同一种符箓,会有品秩不同的符纸材质和不同神意的符胆灵光,这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情。庞元济傻吗?半点不傻。庞元济到底有多聪明,整座剑气长城都明白,不然就不会有‘庞百家’的绰号。可为何仍是被陈平安算计,让他凭借方寸符扭转形势,奠定胜局?因为陈平安与齐狩一战,那两张普通材质的缩地符,对胜负形势,用处不大,是故意用给庞元济看的。况且陈平安还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让庞元济看到了他陈平安似乎不愿意给人看的两件事情,例如庞元济注意到陈平安的左手,始终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陈平安会不会藏着第四把飞剑,相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
晏琢和陈三秋相视苦笑。
叠嶂听得脑袋都有些疼,尤其是当她试图静心凝气,去仔细复盘大街战事的所有细节后,才发现,原来那两场厮杀,陈平安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设置了那么多个陷阱,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叠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开始他们四个听说陈平安要待到下一场城头大战,其实顾虑重重,会担心极有默契的队伍当中,多出一个陈平安,非但不会增加战力,反而会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脚,现在看来,是他们把陈平安想得太简单了。
董画符还好,因为想得不多,这会儿正忧愁回了董家,自己该如何对付姐姐和娘亲。
宁姚沉默片刻,望向四个朋友,笑道:“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黑炭和叠嶂切磋,还有你晏胖子的挑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考虑,只不过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能够打赢三场,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会领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宁姚笑问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内心深处,会觉得陈平安其实很可怕?一个城府这么深的同龄人,好像只会被他戏耍得团团转?会不会给他骗了还帮着数钱?”
陈三秋点头道:“确实有点。”
宁姚摇摇头:“不用担心,陈平安与谁相处,都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剑仙,是强者,陈平安便诚心敬仰;你是修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陈平安也会与你心平气和打交道。在陈平安眼中,白嬷嬷和纳兰爷爷两位长辈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经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剑修,而是我宁姚的家里长辈,是护着我长大的亲人,这就是陈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顺序,不能错。就算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只是寻常的年迈老人,他陈平安一样会十分敬重和感恩。至于你们,就是我宁姚的生死战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晏琢才是晏家独苗,陈三秋才是陈家嫡长房出身,叠嶂才是开铺子会自己挣钱的好姑娘,董画符是不会说废话的董黑炭。”
宁姚不再说话,远处走来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嬷嬷翻出来的一件宁府旧藏法袍,双手缩在袖子里,走上了斩龙崖,脸色微白,但是没有半点萎靡神色。他坐在宁姚身边,笑问道:“不会是聊我吧?”
董画符点头,正要说话,宁姚已经说道:“刚说了你不会讲废话。”董画符便识趣闭嘴。
陈平安抬起左手,拈出两张缩地符,一张黄符材质,一张金色材质。
晏琢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那符箓的关系,而是陈平安左臂抬起得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颓然下垂的惨淡样子。
陈平安收起两张符箓,坦诚笑道:“最后一拳,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左手受伤不重。庞元济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我们双方,是都在做戏给人看。我不想真的跟庞元济打生打死,因为我敢确定,庞元济一样有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拿出来,所以是我得了便宜。庞元济这都愿意认输,是个很厚道的人。两场架,不是我真能仅凭修为,就可以胜过齐狩和庞元济的,而是靠你们剑气长城的规矩,以及对他们心性的大致猜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侥幸赢了他们。远远近近观战的那些剑仙,都心里有数,看得出我们三人的真正斤两,所以齐狩和庞元济,输当然还是输了,但又不至于赔上齐家和隐官大人的名声,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稳。若是出剑,亦是如此。
陈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们泄露天机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出门打架之前,我说得再多,你们多半会觉得我大言不惭,不知轻重。我自己还好,不太看重这些,不过你们难免要对宁姚的眼光产生怀疑,我就干脆闭嘴了。至于为什么愿意多讲些本该藏藏掖掖的东西,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都是宁姚的朋友。我相信宁姚,所以相信你们。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我的实话。”
晏胖子道:“中听,怎么就不中听了?陈兄弟你这话说得我这会儿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陈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伤真不轻,估摸着至少十天半个月,都得好好养伤。”
宁姚斜眼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还话多,是想要再打一个高野侯?”
陈平安笑道:“不是我吹牛,要是当时我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抛头露面,我还真能对付,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一个,打他高野侯,分胜负,分生死,都没问题。事实上,齐狩,庞元济,高野侯,这个顺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让我连赢三场。不过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会这么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盖都有点软。陈三秋哭笑不得。董画符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宁姐姐。叠嶂也替宁姚感到高兴。
宁姚一只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脚尖一拧。
陈平安微笑道:“我认输,我错了,我闭嘴。”
晏胖子觉得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陈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让陈平安好好养伤。对了,陈平安,有空记得去我家坐坐。”
董画符一根筋,直接说道:“我家别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们能烦死你,我保证比你应付庞元济还不省心。”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
四人刚要离开山顶凉亭,白嬷嬷站在下面,笑道:“绿端那个小丫头方才在大门外,说要与陈公子拜师学艺,要学走陈公子的一身绝世拳法才罢休,不然她就跪在门口,一直等到陈公子点头答应为止。看架势,是挺有诚意的,来的路上,买了好几袋子糕点。好在给董姑娘拖走了,不过估计就绿端丫头那颗小脑瓜子,以后咱们宁府是不得清净了。”
晏琢和陈三秋都有些幸灾乐祸,那丫头他们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难缠鬼。
宁姚说道:“拖进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平安不说话。
陈三秋几个出了宁家大门后,没有各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座熟悉的酒肆喝酒。
凉亭只剩下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轻声道:“我没事,你也可以放心。”
宁姚冷哼一声。
陈平安背靠栏杆,仰起头,道:“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宁姚伸出双指,轻轻拈起陈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轻声道:“以后别逞强了,人有万算,天只一算,万一呢?”
宁姚轻轻松开他的袖子,问道:“真不去见一见城头上的左右?”
陈平安想了想,道:“见过了老大剑仙再说吧,何况左前辈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
宁姚突然说道:“这次跟陈爷爷见面,才是一场最最凶险的问剑,很容易画蛇添足,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早了,庞元济和齐狩,尤其是他们背后的长辈,会很没面子。”
宁姚皱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这里是剑气长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面子,都是他们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挣来的。”
陈平安说道:“习惯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没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会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这个习惯,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原因。”
宁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边的陈平安,陈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宁姚右手边。
宁姚没有说话,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也没有说话。
三天后。
陈平安在夜幕中,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见到了熟悉的大小两座茅屋,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辈拜见老大剑仙。”
陈清都就站在城头这边,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道:“不与天地贪图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远的大前提。宁丫头没一起来,那就是要跟我谈正事了?”
陈平安在犹豫,两件大事先说哪一件。
陈清都笑道:“边走边聊,有话直说。”
陈平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老前辈,是不是看到那个结局了?”
陈清都“嗯”了一声,道:“在算时间。”
陈平安又问道:“老前辈,从来就没有想过,带着所有剑修,重返浩然天下?”
陈清都笑道:“当然想过。”
陈平安脸色惨白。
陈清都缓缓而行,缓缓言语,道:“万年悠悠岁月,我见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外乡年轻人。最近的,是剑术很好的左右;前几年是那少年曹慈;再往前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再往前,是一个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当时还很意气风发,半点不落魄;再往前,还有一些。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十个了吧。每次见到他们,我对浩然天下便没那么失望。可是只靠这些早已算是外乡人的年轻人,怎么成?让人失望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陈清都抬起双手,摊开手掌,如一杆秤的两端,自顾自说道:“浩然天下,术家的开山鼻祖,曾经来找过我,算是以道问剑吧。年轻人嘛,都志向高远,愿意说些豪言壮语。”
陈清都笑了笑,接着道:“有些他觉得是最大的道理,可以成为不被世道世风推移摇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来,其实稚气。可是有些无心之言,还是不错的,随着世道推移,分量会越来越重,在人间扎根越深,只不过他当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也好,这才有了后面开枝散叶的余地。”
陈清都指了指南边的蛮荒天下,道:“那边曾经有妖族大祖,提出一个建议,让我考虑。陈平安,你猜猜看。”
陈平安说道:“蛮荒天下,归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归他们妖族。”
陈清都好像半点不奇怪被这个年轻人猜中答案,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何我会拒绝?要知道,对方承诺,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只需要让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们根本无须帮他们出剑。”
陈平安答道:“这是对方用心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让路和开道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就会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此时此刻,剑气长城有几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的剑修,在那条道路上,就会有更多的剑修,对剑气长城失去信心,选择离开,或是干脆就愤然出剑,与剑气长城站在对立面。兴许剑气长城最终确实可以占据蛮荒天下,但是绝对守不住这么大一块广袤天地。千百年过后,这座天下遗留下来的不起眼的妖族,最终会崛起,再无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剑修,也会逐渐在安逸人生当中,一点点消磨剑意。那时候的蛮荒天下,终究还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辈愿意死死盯着天下,每出现一头上五境妖族,就出剑斩杀一个。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会签订什么盟约,就让前辈你出剑,只管出剑,百年千年,总有一天,前辈自己就会心神不济,疲惫不堪,气力犹在,出剑却越来越慢,甚至终有一天,彻底不愿意出剑。”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很好。”
陈平安缓缓斟酌,慢慢思量,继续说道:“但这只是老大剑仙你不点头的原因,可是老大剑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谓的私心,无关善恶,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会有;每个皆有剑仙战死的大姓之中的存世之人,也有;与倒悬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会有。”
陈平安环顾四周,道:“如果不是北俱芦洲的剑修,不是那么多主动从浩然天下来此杀敌的外乡人,老大剑仙也守不住这座城头的人心。”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不差。”
陈平安说道:“晚辈只是想了些事情,说了些想法,老大剑仙却是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壮举,而且一做就是万年!”
陈清都笑了笑:“比阿良还要会说话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清都说道:“媒人提亲一事,我亲自出马。”
陈平安赧颜道:“老大剑仙,晚辈这还没有开口请求……”
陈清都转头笑问道:“难为情?”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半点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清都点点头,道:“不愧是那个酸秀才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陈清都挥挥手,又道:“宁丫头偷偷跟过来了,不耽误你俩花前月下。”
陈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严实的右手,郑重其事抱拳弯腰行礼,道:“浩然天下陈平安一人,斗胆为整座浩然天下说一句,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能忘!”
陈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挥手,城池那边宁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剑仙,依旧被迫出鞘,转瞬之间破开天地禁制,无声无息出现在城头之上。老人一手持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刃,微笑道:“浩然气和道法总这么打架,窝里横,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倚老卖老,帮你解决个小麻烦。”
老人抵住剑尖片刻,收手后,持剑之手轻轻一晃,那把剑仙便被丢入宁府桌上的剑鞘当中。
陈平安目瞪口呆。
陈清都已经转身,双手负后,说道:“忙你的去,胆子大些。”
寂寥的城头之上,宁姚与陈平安并肩而行。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玉牌熠熠生辉,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这算是一块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平安无事牌了。她轻轻翻转玉牌,背面刻着四个字:我思无邪。
她高举玉牌,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聊了些什么?”
陈平安走在她身边,说道:“老大剑仙,最后要我胆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姚停下脚步,用玉牌轻轻敲着陈平安的额头,教训道:“当年某人的老实本分,跑哪里去了?”
陈平安突然蹲下身,转过头,拍了拍自己后背。当年骊珠洞天神仙坟,宁姚背过陈平安。
宁姚满脸不屑,却耳根通红。
陈平安没有起身,笑道:“原来宁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之后城头之上,陈平安背着宁姚,脚步缓慢。夜幕中,陈平安背着心爱的女子,就像背着天下所有的动人明月光。
走着走着,宁姚突然满脸通红,一把扯住陈平安的耳朵,使劲一拧,喝道:“陈平安!”
陈平安“哎哟”一声,赶紧侧过脑袋。
宁姚一记栗暴砸在这个家伙的后脑勺上,羞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啊!”
陈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头之上,突然出现一个板着脸的老人,厉声道:“你给我把宁丫头放下来!”
陈平安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管我?”
宁姚轻轻说道:“他是我外公。”
陈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宁姚。
“背着!”不承想远处有人开口,前一句话是对陈平安说的,接下来一句则是对老人说的,“你管得着吗?”
果然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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