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兴到时并未发声,庭中央摆有一面茶具,紫砂壶中正烹煮着热茶,细碎的茶叶在滚汤中舒展青翠,一老叟心眼满是倾注,旁人瞧着不愿去打搅,连着那引路的同窗,皆无一言。
老叟非他人,正是书塾先生柳权,字怀仲。
“来喽,就坐下吧”他烹茶手法自有一门工夫,斟了两杯,陶家兴落座,就见一扁圆茶具被推到跟前,柳权虚抬了手道:“尝尝”
茶汤浓烈,陶家兴不具品茶的能耐,尝不出好坏,柳权问他如何时,他不愿扯谎,只说:“味浓,汤香,至于是否为好茶,此中玄机涉猎甚深,学生不察”
“你倒是机灵”柳权笑道:“你若同我高谈阔论,我倒会觉你刻意,毕竟没阅过各中滋味,全凭纸上谈兵,只会让人觉着虚浮,陈词繁句又显作势,如此回答,甚好!”他伸手拍了拍肩,陶家兴纵然心有七窍,但如何都猜不出先生何意。
“可知我为何换你来?”柳权没由着学生多猜
陶家兴如实作答:“学生不知”
柳权道:“春闱放榜,有两种人不在其上,一为案卷不明所述,是下下等,此为学政一眼所弃无望者,自然无缘春闱放榜;但盛极而衰,有不入目者相较之,出类拔萃的亦然”
陶家兴听至此处呼吸猛地一滞,心底有股冲动破土发芽。
“猜到了?”柳权欣慰看着当初的幼童,眼中盛极而炙的傲然矜持直至如今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不第虽艰难,到底是叫他成长了
“报喜之人想来已然登门,你且回去吧,州府生员少不得有你一席之地,往后造化,全在自己,该教的以往或多或少言传身教于你,你我师生缘分,如今也该走到头喽”
陶家兴折下腰身,叩首一拜,全了柳权多年来的教导恩情:“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大恩,竖子永不忘。”
再直起腰,脊背叫少年朝气撑起,他没往村里去,反去了食肆--压在心底的悸动雀跃,总归要寻所属之人分说述明。
林云芝不懂得安慰,想着自己尚且只有厨艺能拿得出手,折去集市搜刮好些圆滚滚的山楂,剔核填馅,有上次经验在,裹糖皮晾凉,插在草把子上,扛着一大串糖葫芦往书塾去
以前她舍友心情不好,她便买一根糖葫芦,虽说男女有别,但送一把,什么苦都会化在蜜糖罐里。
春闱放榜,学政会点出三甲,有别秀才,称癝膳生员,月奉同秀才相当,还能得学政举荐至州县学府求学,越出弹丸之地,总归眼界前途会更加坦荡。
“给生员秀才道喜喽!”
林云芝同陶家兴听完报喜人所述,一时背负的草把子不知如何处置,索性馒头铁牛进门,她顺势推了出去:“瞧你们前头爱吃,又做了一把子,这回管够!”
最后,连着报喜的,人手一串糖葫芦,林云芝秀脸分不清是高兴还是窘迫,头回安慰就闹了如此大的乌龙。
第32章 摆宴
陶家上房的喜事,没等日头落山,左邻右舍拿此做闲资,尚连垂髫小儿亦能口颂,有与陶母交好的婆娘不着四六登门道喜。
黄氏在县衙府门前灰头土脸,胸口憋屈劲儿没来得散,回家兜头被泼了盆富贵贺语,她人同外头东倒西歪的柳条枝桠,寒风中不知所以然
怎管推拒话如何饶舌,黄氏也得解释:“郑家媳妇,小儿弩钝,哪来的好消息,老姊妹要打趣在我面面闹闹便是,回头仔细等小儿归家且不许再提,若是管不住嘴,别怪老姊妹不顾念多年情谊,拿扫帚条扫你出门”
郑家婆说岂敢,眼珠子左突右进两圈,纳纳道:“老姐姐怕还不晓得?我是实诚来瞧瞧咱家秀才郎的,你先别跟我急,报喜的是我亲自指去你镇上店里,斗大的文书,你家老幺姓氏有多难认?我能拿这事在你跟前瞎闹”
见黄氏满脸疑窦,她一推膀子,掐指头立了个誓:“好歹今日我要是有半点戏弄老姐姐的意思,只管叫我出这门撞死”
黄氏忙呸道:“死婆娘,什么虎狼都敢说,也不怕成真喽”虽不得其解,但脸色依旧缓了缓。
郑氏见话奏效,堆起笑:“文书送去有些时辰,许是已经传去店里,老姐姐有闲工夫在这与我争辩,何不自去瞧瞧”
“要是真的,席面排场老陶家一样不少你”黄氏一合手,虽弄不清其中缘由,县衙府前确是寻不着名字,可郑氏这老妖精是什么人?能得她口头重誓,黄氏心里头坍塌的大厦,晃了晃留有两条横梁柱子。
“那我坐等着”
林云芝废了两盏茶,口干舌燥才把其中乌龙给黄氏捋明白,陶家盼这秀才郎盼了好些年,此次得偿所愿黄氏一挥手道:“且得大办”
家中久未热闹,中秀才是大事,往后乡试题名州县学政县官会摆“鹿鸣宴”,殿试后圣上御赐“琼林宴”,那些他们都差不上手,唯独秀才功名未显时,自己还能左右一二。
为图好兆头,各氏族及至秀才时家中便会摆宴设席,酿“状元酒”以示长远。黄氏亲去村口寻徐老先生定日子,而后商定席面菜谱、宾客名单,如今家中手头不比以往拘谨,席面理该大操大办
相而言之,席面阔绰,细处计较便多,单单菜谱上讲究就能罗列一箩筐,大观六碟六菜,添之怡红细点、冷盘、热菜、糕饼点心、茗酒果蔬,处置不妥,肴馔横陈、熏蒸腥秽。
目无可悦者,宾客不得尽兴,银子花得就太冤枉,若是贪贵物之名,夸敬宾客,四两燕窝煮一碗如缸臼,又食之索然无味。
林云芝照着排场定下宁荣六菜,最跟前上席的是冷菜,是大席的第一道脸面,不用太精贵又不能敷衍,糟鹅掌信、莼菜豆腐、白切鸡三道佯眼,重阳如意糕撤盘解腻。
如此宾客肚有三分饱足矣,下头再上肘子炖黄豆、魁花狮子头、牛肉豆腐羹、红焖风腩、雪底芹芽、老蚌怀珠、鸡火干丝热菜不至于肚中饱涨,提筷却力不从心;
六碟胭脂鹅脯、水晶肘花、银芽鸡丝、葱油双脆、纯素鳝鱼、拌蓑衣,及至此时宾客已然是以叙旧谈天为主,六碟菜不要羹汤滚菜,那样烫嘴,没法子抽不出空,与原有之意背道而驰。
温菜好处得以显现,每桌再搭一角琼花露,就着各种滋味,简直不要太美。
黄氏看不懂,但琳琅满目一大摞闻所未闻的菜名,腰杆子已然挺得笔直,瞧瞧老大媳妇能耐,光这些菜名她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出来,遑论品尝
倒是阿斗有底子,指着菜单道:“小娘子,此处略有不妥,既热菜为肘子,六碟中再添肘花怕是重样不妥,不若换成海棠酥、枣泥山药糕,孩提老人欢喜,好克化,言笑晏晏,席面才热闹不是”
阿斗不愧是做过官员府上的掌厨,眼光果真毒辣,林云芝道:“如此,便按阿斗所言,换成海棠酥、枣泥山药糕”
如此一来,菜单上再无纰漏,黄氏列宾客名单时却遇上难处,陶家自家亲戚自然要请,陶家兴恩师同窗同会下帖子,情面体己都要眷顾到,无可争议,可难就难在老大媳妇娘家请还是不请?
话里话外老大媳妇同娘家不合已然不是好遮掩的事,黄氏见识过亲家母的厉害,席面若是请人来,难免要闹不痛快,若是不请,未免落人口实。
林云芝眉头微蹙说请:“帖子下与我父亲,家兴有功名在身,席面当日村中耆老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场面维系便是我继母同来,父亲亦会管束一二,两家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况且那日我们女眷在后厨,不会碰面,闹也闹不起来,娘不必太忧心”
黄氏算是没了忌讳,添上亲家的名,林云芝心头微暖,黄氏大可自己拿主意,当日请林父又如何?她终究不是原身,没血缘羁绊,所谓的疙瘩更是无从谈起,但说与不说,林云芝晓得,心底那片柔软终归不同--就算是自己人和局外人。
席面在陶家摆,店铺里的生意林云芝眷顾不到,好在有阿斗,阿斗厨艺上的功夫连林云芝也忍不住夸上两句.
湘府菜特色在辣与腊,擅做山珍野味、烟熏腊肉和各种腌肉,口味侧重咸香酸辣,与红汤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林云芝传授他吊汤方子,阿斗学得快,不过两三回已然能有七八回像。
林云芝笑着夸自己捡到宝,阿斗脸皮薄,不经说几句便面色绯红,她有时起趣味,偏爱看七尺男儿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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