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乾清宫大门紧闭,嘉禾没有接见任何一个朝臣,也没有走出宫门半步。
与三年前“康彦徽”容貌相似的苏徽不敢轻易走下车去,长公主府的驭者代他找到了尚宫女官董杏枝,告知了对方他的到来。
坐在马车内等候了片刻,车帘被人一把掀开,董杏枝带着焦急神情的面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多年未见的二人重新看见彼此的时候都忍不住短暂的愣神,而后董杏枝一把将苏徽拽下了车,“快随我去见陛下。”
“陛下怎么了?”苏徽一面稳住脚步跟上董杏枝,一面不安的问道。
在董杏枝的叙述中,苏徽知道了嘉禾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眼下朝堂之上对她的反对之声汹涌如浪,她再坚强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低头。”董杏枝按着苏徽的脑袋,带着他从侧门进入了乾清宫内。
“陛下身陷危难之中,你的身份可别暴露了,免得还要让陛下为你担心。”她说。
苏徽毕竟过去是研究政治史的人,稍微一细想就明白了。嘉禾女性的身份使她的臣子在辅佐她的同时,也滋生了一股为人臣者本不该有的傲慢和妄图掌控皇权的野心,端和一朝的臣子和君主之前的矛盾由来已久,而钟祭酒与柳氏女的死,便是怒火宣泄的最好时机。从端和元年至八年,朝堂之上一直上演着臣子与皇帝争夺权力的拉锯战,这几年嘉禾逐步占据上风,心怀不甘的臣子们极有可能利用眼下这次机会进行反击。
廷议、伏阙、大规模的弹劾、辞官威胁……这些手段统统都会被用上,以此来逼迫嘉禾步步后退,将这些年她所取得的东西一点点吐出来。他们或许不会废帝,但一定会打出“清君侧”的口号,用嘉禾身边的人来开刀,剪除掉嘉禾的羽翼,才能让她更好的待在笼子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嘉禾身边每一个近臣都是危险的,就连董杏枝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能否在这场动乱之中全身而退。这时候若是那些被冲昏了头脑的臣子发现了苏徽,说不定连他也不会放过。
乾清宫比起之前苏徽到这里的时候要阴沉昏暗了许多,帘幕重重的垂下,殿内没有殿上灯烛,一切都阴沉压抑。
董杏枝带领着苏徽疾步而行,忽然间猛地顿住了脚步。一抹纱帘被风掀开,帘后是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嘉禾。
“陛下!”
嘉禾的脸色很是苍白,长发披散在背后,如同纸人一般僵直的站立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说,眼睛也不眨一下。
苏徽叹了口气,没有急于同她搭话,而是动手将殿内散开的帘帐重新束好,又将熄灭的灯烛点燃。
嘉禾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整座大殿重新恢复了明亮。
董杏枝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嘉禾与他。
“你哭过?”苏徽仔细的打量着她的脸。
这样的话若是叫旁人问来,只怕会触怒君王,可嘉禾听见苏徽这样问,只是敛低了眉眼,不言不语。
“如果没有哭过,那最好还是哭一场。心里难受的话不要憋着,会憋出问题。”苏徽走到了她身边来。
“没什么好难受的。”她扭过头去。
苏徽听得出她是在嘴硬,不过他也不想拆穿她,“我去见了柳家那位死去的姑娘。我知道,你其实也想见她。”
嘉禾的眼睫颤动,目光一瞬落到了苏徽的身上。
“那姑娘死得凄惨,是被其父活生生殴打致死。”苏徽不愿扯谎来隐瞒她,“可是,这并非你的错。”
“我在她的家中找到了她生前的诗稿与所写的文章,这是个胸有丘壑的女子。便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还是会选择走出她那间狭□□仄的院落,去往能够一展她抱负的地方。”
嘉禾接过苏徽递来的纸张,一页页的仔细翻过,忽然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可惜了、当真是可惜了。”薄薄的诗稿被她翻得哗哗作响,她咬着牙,想哭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其实柳玉娘的才气不算顶尖,和席翎、杜榛等人相比起来不值一提,可她是个女人,是个被困深宅,只能由母亲做老师的女人。男人总笑女子见识浅薄,说他们蠢钝愚昧,却不愿给她们接触广袤天地的机会。柳玉娘如果没有死,如果她有机会进到宫中由名儒教导,未来说不定也能光芒灼灼。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嘉禾用力攥紧了手中的诗稿,“朕很后悔,若是能早些知道她,朕一定会派人护送她进宫来,不让她被她的父亲夺去性命!可是朕又很茫然,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个如她一般的女子,朕又是否护得过来。”
她看向嘉禾,眼神又再度回归到了过去的茫然空洞,仿佛还是那个懵懂即位,心中充满恐惧的女孩。这些年她手握大权,以为自己终于成了说一不二的皇帝,可是眼下发生的这件事情让她明白了,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能。
“朕甚至连为她复仇都做不到!”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同鸿雁被羽箭所射伤,从天空坠落那一刻发出的悲鸣。她疾步走到了一旁的金丝楠木书案前,将堆积在上方的奏疏一本本的展开给苏徽看,“内阁、六部、翰林院……这些官僚们一个个的上书,来为杀害亲生女儿的那个、那个孽畜求情!杀人偿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虎毒不食子,他亲手打死自己的女儿,连禽兽都不如!这些文臣们,朕的国家栋梁们,为何却能毫不心虚的将一个个溢美之词扣在这个凶犯头上,就仿佛他杀死的不是无辜的女儿,而是罪大恶极的歹徒,他不应该接受处罚,反倒应该被表彰被褒扬被写在史书上传颂后世——”她一把撕了手中的奏疏,纸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荒唐、何其荒唐……”
她本人的脸色也白的像是雪,枯瘦的身躯不住的发抖,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苏徽终于忍不住上前拥抱住了她,将她的头颅轻轻扣在自己的肩上。
嘉禾并没有流泪,她只是睁着通红的一双眼睛,茫然的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
“朕更加好奇的是……”她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从嗓子眼里逼出来时,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是森寒,“朕有朝一日,会不会也成为第二个柳娘?”
苏徽抱紧了她,不等她话音落下,便说:“不会。”
他答得这样笃定坚决,反倒让嘉禾怔愣,从那种如泥沼一般的绝望之中挣脱了出来。
“我说我会保护你……这话未免太过托大,而且我想你也不需要我来保护。”苏徽松开了她,后退了几步之后,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是,如果你真的有性命危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救你。”
他们之间相隔了数百年,他知道她终究免不了一死,她在他那个时代早已成了残破的枯骨——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再一次看着她凄凉的倒下,就算要违背自己的原则,他也不愿意再次承受那种痛苦,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回二十三世纪,把军部研究的那些大杀伤力的武器全部运到这个时代来,谁敢逼宫造反,就直接一炮轰过去。
“我的确不需要谁来保护。”嘉禾这时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看着苏徽微微一笑,笑过之后上前半步,捧住了他的脸——这是前所未有的亲密动作,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而他亦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但我很高兴。”
很高兴他愿意给出这样的承诺。
柳氏玉娘的葬礼相当盛大,远超一般官宦人家财力所能支撑的范围。
京城之中士子们在为杀女的柳编修奔走请命,竭力帮他洗罪,却也有一群人悄然站在了早死的柳氏女身后,为她掬一把同情泪。
市井的说书人将柳玉娘的悲惨遭遇编成了故事传唱,玉娘下葬那一日,有大批的人自发前来为她送行。
皇帝也来了。
换上了素服的嘉禾走在了葬礼的队伍之中,为柳氏玉娘扶棺。这是旁人眼中永远也不可企及的哀荣,也是一场“战争”开始的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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