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寿哆哆嗦嗦的跪在了那个膝头横着利剑的女人面前。
没有人让他跪也没有人为他引见那个女人,这是周福寿下意识的动作,是人对于危险本能的规避。周福寿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当今天子是个女人,他想象了很多次都想不出来女人做皇帝是什么样子,他在平常见过的女子或温婉或贤良,就连泼悍些的农妇,在男人面前也终究是要怯怯的低下头。他当然也曾见过穿着锦衣玉袍的高贵女子,那是地方官员的夫人太太,上元时结伴去庙会烧香,他远远的瞧见过她们趾高气扬的身影——但这些官太太都是依凭着她们的丈夫才威严,乡下小子跪拜这些女人,一转头在她们丈夫看不到的地方,乡下人照样眉飞色舞的对这些官太太的衣着打扮和身段相貌品头论足,十二岁的周福寿有学有样,好似她们是市面上随处可得的商品。
而女皇不一样。她静静的坐在一把样式朴素的椅子上,姿态不算端庄,甚至堪称慵懒,她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不给,然而周福寿在看见这个女人的那一刻,直觉就告诉了他她的可怕。他瑟瑟发抖的趴伏在地,平生第一次在见到女人时没有观察对方的身段相貌,只有满心的畏惧。在周福寿的眼中,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皇帝、天子、九五之尊的君王。
“陛下,周福寿带到了。”周福寿身边站着的太监朝着皇帝所在的方向拱手,用尖利而又沙哑、仿佛锈蚀被拽动时的嗓音开口:“护送他前来京城的沧州官僚,也都被一块拿下了。随行军队有三千人,眼下都被分散到了京郊不同的角落。”
嘉禾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了周福寿。
意识到自己正处在皇帝注视下的周福寿一动也不敢动,之前在来京途中做过的春秋大梦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你就是周福寿,那个据说——”最后两个字,嘉禾咬的格外重,周福寿吓得又是以哆嗦,“据说是朕侄儿的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实在辛苦。你说说,你要朕封赏你什么?公侯?郡王?亲王?还是储君,亦或者——皇帝。”
周福寿已经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死命的叩头。
嘉禾倒是笑了,她嗓音天生柔和清亮,笑起来好似玉制风铃轻响,“你这么害怕朕做什么?你与朕,可是血脉至亲。虽然朕的父亲在驾崩之前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籍贯何地、姓甚名谁,可既然这样多的学者文人绞尽脑汁的考证你家的族谱,非说我父亲也是你家的人,而你也敢认下,那么就不妨当你是我侄儿好了。来,侄儿,过来让朕好好看看,看看你与太.祖皇帝有几分的相似。”
周福寿瘫软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动也动不了,还是身旁几个宦官合力将他架起,丢在了嘉禾面前。
“既然是朕的侄儿,朕理应善待,对不对?听说你在进京途中遇到了刺杀,告诉朕,是谁动的手,朕为你出气。”
周福寿磕磕绊绊的答:“不知、不知道。”
“朕派去护送你的锦衣卫全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是、是……”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颈边一凉,是那柄长剑被搭在了他的颈边。
生死关头,周福寿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他不敢挪动分毫,害怕那紧贴着他皮肉的长剑会割断他的喉咙。
“那些刺客最开始动手是在沧州南边的一处驿站,他们好像是买通了驿站的官员,对我们痛下杀手。赵、赵大人带着我们逃了出去,可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我们甩不开他们!沧州官僚不给赵大人开城门,赵大人没办法只能带着我往山林里藏。他们实在是太难缠了,锦衣卫们一个接一个的死。他们数目很多,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厚重的铠甲,像打猎一样围剿我们。最后赵大人也被他们抓走了——陛下,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真的很厉害,赵大人都说这些人不是等闲之辈,搞不好、搞不好……”这个吓懵了的小少年拼命的回想赵游舟当初说过的话,“赵大人说,他们搞不好是训练有素的细作。”
“后来呢?”嘉禾温言细语的问道:“杀了朕的锦衣卫,唯独放过了你。你是想说你身手不凡,还是想说,你独具魅力,赢得了那些凶手的青眼,让他们放过了你?”
“不是、不是……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抓走赵大人之后,就不再追杀我了。我当时心里很害怕,只想着回家。可是这时候沧州城门开了,那些官老爷把我接进了城里,给我好吃好喝,说我是皇亲贵胄……”接下来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嘉禾也想象得出那群逆臣都讲了些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东厂先将周福寿带下去,找个隐秘的地方关押好。少年不知自己命运将如何,被拖下去的时候以为嘉禾是要将他处斩,吓得惊叫不已,如同待宰的猪羊。
等到他被带走之后,站在室内的人在周福寿被带走的地方看见了一滩水渍——方才他竟被吓到了失禁的地步。
这多少有些可笑,但嘉禾并没有笑,而是冷冷的说:“这便是我周氏的皇亲,是朕的心腹大臣挑选出来能取代朕的人。”
室内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是在昆家宅院。就在一刻钟前,嘉禾亲手废掉了昆山玉的两条腿,命人将血淋淋的他押入了诏狱。
也就是在今日黎明时分,禁军包围了昆氏府邸,宦官宣读了皇帝亲书的谕旨,判定了昆山玉的反贼身份。
只要占据了先机,做皇帝要处置一个在京的逆臣是很简单的事情。难的是后续的烂摊子要如何收拾。
昆家老小除了年纪最大又于国有功的昆子熙被暂时囚于府邸,其余人都被逮捕入狱,哪怕是平日里并不居住在本宅的旁支。
接下来牢房还会变的更加热闹,如无意外,还会有一大批的人进去陪伴昆山玉。
在清空整个昆家之后,嘉禾没有急着回紫禁城,而是留在了昆家府邸,顺便召来了其余的“御前翰林”。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到什么“御前翰林”了。端和三年被选出来的那一批年轻士子在端和八年时已经没有几个还陪侍在嘉禾身边,他们大多被提拔到了更高的位子,借着皇帝在背后给予的支持在朝野上下一展拳脚,短短五年时间,已经各有所成,却也都心境不复从前。
他们都与昆山玉曾经共事,不少与他还是友人,今日来到昆府,眼见着满地狼藉,心中各自都有着复杂的情绪。有些是凄然哀叹,有些是暗自警醒。
听见嘉禾用冰冷的语气开口说起昆山玉的罪行,这些人一时间都不敢搭话,许久之后唯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一个是时任六科给事中的林毓林秀之,他问嘉禾:“陛下,那周姓小儿果真是昆……山玉找来谋朝篡位的傀儡么?陛下可有证据?”林毓是高傲而又尖刻之人,见到了周福寿的狼狈模样,心里自然不肯承认这是皇族子孙,故而只以“小儿”呼之,但他心中却又对昆山玉谋反之事存有疑虑——这是他一惯持有的谨慎,这也是他不同于别的言官的地方。别的言官以口舌为利刃,批驳天地万物,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所不弹劾。可林毓虽然口齿伶俐,却向来最讲究公理。
嘉禾有些理解,为何苏徽说,在另外的时间线里,林毓都肯在她被废之后站出来为她说话,为她而死了。因为他本就坚持心中正义,不愿随波逐流之人。
能有这样的臣子是她的幸运,但即便他是她的臣子,她也不能强迫林毓更改自己的理念,无条件的信奉她。
“朕说昆山玉早有不臣之心,若不是朕反击及时,一定就会被他篡位、被他毒杀——你信么?你不会信的。但是不要紧,诏狱正在审理他。秀之你若是担心朕会颠倒黑白,那朕就将你调任刑部,让你亲自盯着这桩案子。秀之,从今日起你便是刑部主事……对了,朕不久前任命的那位康主事,你还记得么?好奇他在哪么?他已经死在昆山玉手中了。”
林毓默然领命。
至于另一位开口为昆山玉说话的人是席翎,当今翰林院的学士,文坛之领袖,士人之风骨。他站出来辩驳昆山玉之罪行倒不是怀疑昆山玉谋逆,而是为昆山玉谋逆的正义性辩护。认为皇亲宗族本就该接入京师、嘉禾身为皇帝近些年来多行不义,做臣子的的确该阻止她肆意胡来,昆山玉只不过是做的手段偏激了一些而已,有罪,但罪不至死。
“这么说,你认为朕是错的?”嘉禾平静的听完了席翎的话,平静的反问:“其实在你心中,朕这个皇帝,从登基那一刻起就错了吧。既然如此,你便去诏狱陪伴昆山玉好了。”
苏徽曾经叮嘱过她,要对这些文人客气。否则轻□□怨”四起,重则遗臭万年。
但她现在顾不得这些了。
第224章 、(三十五)
昆山玉艰难的在铺着杂草的坚硬地面上挣扎,汗水涔涔不知不觉打湿了全身。
这里是诏狱,重犯被关押的地方,而他被剥去了锦衣、摘下了纱冠,还被斩断了双腿,现在只能像一只可怜的虫子一般,一点一点的挪动,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容,此刻的他比起街头要饭的乞儿都不如,哪里还有半点过去冠绝京师的风仪。
将他送来这里的人是皇帝周嘉禾,斩断他双腿的人也是嘉禾。君恩易逝、人心易变,长业二十年他与那个恬静温和的公主初见之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变成这样?
也许是他先对不住她吧。毕竟他切切实实的萌生了反意。今日如果不是嘉禾提前动手,那么此刻身陷囹圄的就会是她。不过他比她要仁慈,不至于对她施加过分羞辱和折磨。
昨夜他一整晚没有睡着,苏徽从他府上逃走之后,按照他的预想,应当会坠入他早就安排好的陷阱之中。他静心等待着苏徽的死讯,可是没过多久,效命于他的锦衣卫却匆忙惶急的过来告诉他,闹鬼了。
闹鬼?子不语怪力乱神,当时昆山玉只觉得可笑。他问那些锦衣卫,康彦徽被除去了吗。而那些锦衣卫却只顾着胡言乱语,说什么,他们原本已经杀了康彦徽,结果在康彦徽倒地的那一刻,忽有妖风刮来,另一个康彦徽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再紧接着一晃眼,那个浑身是血的康彦徽不见了,后来出现的康彦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直教人心里发毛。他们几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凭着心中一股血勇,举着刀就朝着那个康彦徽劈了过去,可邪门的是,他们怎么都没法砍中他,最后竟然还眼睁睁的看着他在他们的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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