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秋面色惨白,伏下头来,“此事我等之前确实已有耳闻,只是郡主和亲远嫁,奴婢也是心疼,方想着瞒了此事,待到过些时日,方慢慢向郡主道出。没成想马氏妹妹竟是这等泼赖人物,当众闹了出来,损了郡主颜面。我等罪该万死,还请郡主莫要气坏了身子。”
阿顾闻言闭了闭目,心灰意冷道,“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以后……有什么内情便直接禀报于我,莫要替我拿这种主意了!”
砚秋顿了片刻,郑重应是。
第207章 三十:夕宿兰池里(之马钟莲)
范阳城北一座庄院中,马萃璎一身褐色衫子,面上浮现着累累红肿伤痕。
在孙府为大周郡主举行的初见面见范阳权贵女眷的大宴上当众得罪了宜春郡主顾令月,马萃璎自也被扒了一层皮下来。宜春郡主身体不适匆匆退场,节度使孙炅得知此事咆哮发作,险些下令要将她拖出去杖责至死,若非夫君范阳府丞闵行方听闻消息匆匆赶来,跪在孙使君面前拼命为妻子求情,只怕马萃璎最后不仅仅是落了个一百掌罚的责罚,此时还不能从孙府全身而退。
“你这又是何苦?”一名黄裳少妇坐在她的身边,身姿微微丰腴,容颜中正,身上洋溢着平和中正的气息,掌心涂匀药膏,柔和擦拭在她的脸上,斥道,“被人当枪使,当众对宜春郡主发作,可谓是同时扫了孙家和郡主的脸面。若非妹夫与你夫妻情深,没有计较你的莽撞,反而肯下死力为你求情,只凭今日你这番作为,已是大大见罪于夫家,姐姐如今已是这般境地,没的法子,难道你要姐姐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妹妹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才觉得是好么?”
“那又如何?”马萃璎扬眉,面上闪过一丝倔强神色,怨毒道,“我就是心里吐不了那一口气。”马氏家大族大,父母皆忙于外务,她们姐妹相差八岁,自幼为大姐马钟莲带大,名则为姐妹,实则马钟莲于她如母,对马钟莲尊重至极,如今瞧着面前这座清冷庄园,想着大姐在其中过的凄凉生活,不由得泪水坠下,“大姐你这些年在孙家孝敬公婆,何曾又半分行差踏错的地方,不过是一张狗屁倒灶的圣旨,就被迫降妻为妾,若非你尚持着一丝马氏尊爱之心,在孙使君面前跪求自请下堂,如今便在北园之中受那位宜春郡主折磨,怕连在这个庄园中悠闲度日的机会都没有!”
马钟莲闻言眸中神情变化,胸脯微微起伏,但她生性沉稳大方,很快抑制住了,恢复了平静的情绪,淡淡道,“你呀,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么傻气。”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山之上皑皑白雪,“其实宜春郡主有什么错?”声音悠悠,“你瞧着她如今占了我的位置,所以气不过,发狠迁怒于她,当众指着鼻子斥责,可是对宜春郡主来说,难道如今这般就是她想要的么?”眉目之间闪烁悲光,“她一个绮年玉貌的贵女,身份高贵,容美才高,在长安如何不能结一项大好姻缘。如今却倒霉悲催的成了个将近三十岁男子的妻子,进门就要当一双儿女的娘,若是可以,想来她也不愿意选择这样的日子,如今陷入这般境地,不过是于我一样,命途苦楚罢了!”
马萃璎闻声冷笑,“她若不愿意,可以不嫁呀!”
“别说孩子气话。”马钟莲回头瞪了马萃璎一眼,“那是皇帝的旨意,如何是想说不嫁就不嫁的?”
声音微微一郁,“说到底,这门亲事是大周和河北暂时和解的桥梁,谁也不能轻易破坏。真正论起来,我和宜春郡主都不过是这道桥梁下的牺牲品,俱都是可怜人,又何必互相相煎呢?”
马萃璎听的胸脯喘息,呼吸声声息急促,马钟莲的话语句句都落在道理上,她无法辩驳,可是终究心里头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怨怒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是阿姐你也从没做错过事情,难道就活该落入如今这个尴尬境地么?
“当然不是,”马钟莲冷笑,眉宇之间扬起凛冽之色,“我若要怨,就当怨孙氏父子。”
“周廷河北和亲乃是两方定策,自是避让不得。可孙家可不是只有孙沛恩一个儿子。人人都说孙使君和曹夫人看重我这个长媳,若非周帝所下旨意,绝不会动摇我的妻位。大可让他的小儿孙沛斐出面娶宜春郡主,孙沛斐今年不过刚过弱冠,尚未婚配,与宜春郡主年貌更为相当,二人成婚岂非更容易情投意合?孙沛恩若尊重我这个元妻,大可不在其父面前争取这门亲事,他们父子一番试探拍和,瞬间沟通,便将我这个为孙家鞠躬尽瘁十年的儿媳妇撇在一边。”目光中含起一丝怨怼,“不过是瞧着我一介妇人,没什么能道,且已经为孙沛恩育有子嗣,纵是离了我,马家瞧着这个外孙的份上,也绝不至于彻底反面,方敢这么作为罢。我今日落入这般境地,都是拜孙氏父子所赐,不怨他们,又如何?”
马萃璎闻言心凉了个半截,面色发白,低声问道,“阿姐,你可是恨娘家?”
马钟莲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滴下,“孙家在河北是庞然大物,早已不是当初需要马家扶持的一介小小番将了。且孙沛恩也做出了允诺,日后只有夔奴一个嫡子,马家念着外孙,最后做出这般退让决定,到底也是为全家人考虑,并非不疼我这个女儿,我心里是知道的。”
马萃璎听着姐姐的话,不由大为心痛,马钟莲自幼在她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完美的大姐形象,有着理智的情绪,冷静的头脑,遇事清醒有大局观,对于自己的处境有着通透的认识,可正因为如今,瞧着自己同时被夫家,娘家放弃,只能凄凄凉凉的独居在范阳郊外的庄园中,难道当真就一点不伤心么?她此前迁怒宜春郡主,尚觉得此生还有一丝冤仇得雪的机会,如今听长姐用冷静的言语揭开血淋淋的真相,不由一片绝望,孙家如今一手遮天,不是能够随便撼动的,甚至马氏一族及自己的夫家闵氏命运都绑在孙氏身上,若是孙家倾覆,又焉有自己夫家娘家保全的道理?想着阿姐如今遭遇的这番苦痛可能一辈子无法昭雪,心痛缤纷落泪道,“阿姐,你的命好苦!”
马钟莲道,“人在做,天在看。终有一日,作恶的人会得到她的报应。”
她怜爱的瞧了马萃璎一眼,“我如今在这庄园度日,倒也有几分清净。你也别再为我打抱不平了,只守着妹夫外甥几个好好过日子。我如今虽过的不好,瞧着你能有好日子,也算心满意足了。至于以后,”顿了顿,目光闪过一丝阴鸷之光,“水落石出,日久见人心,最后谁有谁的下场,总归天有定数。”
马萃璎停了眼泪,信服望着马钟莲道,“我听姐姐的!”
贞平二年冬日特别严寒,范阳犹如冰窟,关中之地亦是滴水成冰,到了第二年三月,天气还没有回暖过来。贞平三年三月,宫中最后一位公主长乐长公主姬红萼出阁下降薛氏薛斛。
一队车马从长安城中出来,一路往太原方向而去。驸马薛斛骑在高头大马上扬扬得意。太原薛氏没落多年,自族女薛采入宫侍奉在新帝身边,总算渐渐振作起来。薛采乃是后宫中王皇后以下名分最高的妃嫔,颇得恩宠,有时威势直逼中宫皇后。消息传到太原,诸官土豪顾忌这位宠妃,对薛氏态度渐渐尊敬,如今薛斛更是得赐婚长乐公主,可谓是少年春风得意,当真觉得沿途入目风景皆是十里春风。
驿站上房之中,姬红萼一身素衣坐在窗前,面色淡漠,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一名系着红色头巾的宫人入内,沥声禀道,“公主,驸马说要过来给您请安。”
“跟他传话我今日行途疲累,想要早些歇息,就不召见他了。”姬红萼道,“让他自己歇息吧!”
宫人骁云瞧着姬红萼神色,不敢再说,屈膝应了一个“是”字。
门廊之上,薛斛面色愕然,“公主今儿又辞了我进去拜见啊?”
“公主说今日旅途着实太过疲累,”骁云道,“已经是歇息下来了,还请驸马回转吧?”
薛斛面上浮起一丝勉强笑容,“这些日子旅途确实是太赶了,公主身子金贵,好好歇息自是应该的。我进去瞧公主一眼,这就出来。”
“驸马,”骁云露出一丝焦急之色,一把拦住薛斛去路,软绵坚持道,“请您别难为奴婢!”
“怎么?”薛斛恼声冷笑,“难道我想要瞧瞧自己的妻子,竟是难为么?”
“若是驸马迎娶的不是公主,这等自然不是难为。”骁云声音悠悠,“只是您如今竟是迎娶公主,公主乃君,您乃臣子。自然一切都是依公主的意思的。”
“好你,”薛斛指着骁云,气的浑身发抖,“我今儿便定要进屋去,倒要瞧瞧,你一个奴仆,敢拿我这驸马怎么样?”
主仆二人在廊下僵持不下,发出一丝嘈杂的声音。姬红萼在屋子里听见了,不由的皱起了眉。“哐当”一声,房门从内拉开,姬红萼从中出来,问道,“驸马可有什么事?”
中夜寒凉,姬红萼不过只着了一件素色中衣,身上出来时随意撘披了一件同色大氅,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形容慵懒随意,一双眸子却光华湛湛,灼灼望在薛斛身上,暗含威压之势。薛斛只觉得为姬红萼目光所摄,一时间心中勇气尽皆消散,低下头其余,道,“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瞧瞧公主是否安好。”
“我好的紧,”姬红萼点了点头,“如此,驸马回房安睡吧!”
薛斛点头应了“哎,”听着门扇合上的声音,在长廊上度着步子回到房中,想着自己刚刚与长乐公主见面的情景,不由气馁恨怨。夜色深厚,驿馆中万籁俱静,长乐公主侍女在馆中走动,发出轻快的笑声,在夜色中飘浮,传入自己房中,清脆无比。薛斛忽的怒气勃发,握拳紧紧的在案上一砸。“砰”的一声,案台倒在一边。
晋北平原莽苍,长乐公主的公主府建筑在城池中,气派威严。长乐公主至晋北后,总算给了驸马一丝好脸色,新婚夫妻二人一道相处,到底有了一丝新婚夫妻的甜蜜。
姬红萼自来好武,善弓马,娴骑射,游猎晋北,见本地女子健硕壮美,皆是英气勃勃之辈,不由心喜,起心招设一支女护卫队,索性广开公主府门,命人招收穷苦女子,晋北生活苦困,一般平民一年到头吃不满几日饱饭,见了这位长公主许了一月半贯的月钱,不由轰动,轰然涌了过去,一时间长公主府门庭若市。
薛斛从公主府大门进来,瞧着门前熙熙攘攘的,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驸马不知道么?”小厮从喜笑嘻嘻道,“这是公主在招收女侍卫啊!”
薛斛皱起眉头,“公主乃是闺阁女儿,相夫教子方是该当做的事情,招这么些粗人入府,凭的伤风景!”径直入了公主内房,寻了姬红萼,委婉劝道,“公主尊贵,下降薛氏故乡,按说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是打打杀杀之事太煞风景,至于外头?”
“我独自一人在晋北,日子寂寞,”姬红萼面上笑的浅淡,“便随便招一些女侍卫来陪着热闹热闹,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驸马这般相劝。”
“公主若是觉得无聊,在府中多办几场宴会也就是了。”薛斛苦心劝道,“那些外头的民女虽不过是个玩意儿,可若是招的多了费的也是银钱。若是花用多了,待到日后生下咱们子女,可拿什么养呢?您就听为夫的,将外头那些人散了罢!”
姬红萼闻言心中激起愤怨之意,薛斛话语虽柔和,底下却透着对世间女性的瞧不起之意。姬红萼素性自负,如何忍得这等没事,扬眉冷笑,“本公主妆奁丰厚,便是再招个千儿八百的侍卫都养的起。驸马莫不是忘了,这儿是我的公主府,府中大小事体都是我这个公主做主。你若是瞧不惯,大可自回薛家去。公主府的事情还轮不得你干涉。”
“你!”薛斛怒气泛心,指着姬红萼斥道,“不可理喻!”乘着一股怒气,怒气冲冲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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