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随着学宫的名头越来越响,几乎每天都有学子纷至沓来,原来的宫舍渐渐不够住了,学宫令田婴奏请齐王额外拨出三百镒足金,向外增扩几条街道。
人气上来了,生意自然也上来了,服务这些学子日用起居的各类商号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学宫展开,连青楼也多出几家,招揽生意的各色女子,花枝招展地在自家门口或操琴援瑟,或搔首弄姿,生生将稷门内外做成了整个齐国最有生机的地方。
孟夫子一门下榻的客舍位于学宫主大道的左侧,是一长排客栈,由学宫令府统一管理,凡来稷下学子皆可办理登记,免费入住。
孟夫子有弟子二十余,但随他出行的一共十六人。学宫令分配五间客舍,四间弟子住,每四人一间,通铺,孟夫子享受单间,有榻,还有一个会见宾客的大客堂。客舍内的设施也相当不错,有提供热水的公共浴室,比沿途的驿舍舒适多了。
一行人卸车,将行李放好,一些弟子按捺不住兴奋,相约出去巡看稷宫。首席弟子万章没有出去,与公孙丑一起侍奉孟夫子。
孟夫子精气神俱好,看不出疲累,在席位上正襟端坐,给二人讲述方才会见祭酒的事,尤其慨叹那条名叫伊人的黑狗。
正议论间,公都子回来,兴高采烈道:“夫子,学宫令府方才照会弟子,说是三日之后拟在学宫广场为夫子开坛立论,让弟子征询夫子意愿!如果夫子无异议,就请给出所立之论的命题。”
万章、公孙丑互看一眼,望向孟夫子。
孟夫子如如不动。
“公都兄,”万章转向公都子,“我们刚到,人还没熟呢,怎么就要开坛立论?”
“万兄,”先到几日而得地利的公都子压抑不住兴奋,“这是超大好事呢!听学子们说,能在学宫开坛立论,这是了不得的事,一般学子根本没这机会。即使学有所长者,也得在学宫里游学数月,由至少两名先生举荐,祭酒认可,方才开坛。可夫子一到,祭酒亲自接待不说,直接传谕学宫令府于三日之后开坛,这是破天荒的,只有夫子有这般待遇!”
万章、公孙丑皆是欣喜。
“若是不能开坛呢?”公孙丑问道。
“稷下规矩,”公都子解释,“只有开坛立论,经过众学子拷问所论成立,祭酒认可,才能成为稷下先生,由学宫令表奏齐王,授予先生名衔,享受齐宫大夫职爵,享食俸禄,衣食无虞。”
“能享什么俸禄?”公孙丑再问。
“俸禄多寡,依据的是弟子数量的多寡。”公都子应道,“以夫子之尊,弟子十六人,年粟人均一石,当有十六石,先生另享五石,为养家待客所用。除粟米之外,衣饰、薪柴等一应物料皆有所供,可按月到学宫令府支领货币,购置于集市。”
公都子说完,万章的心就吊到嗓子眼里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丑。夫子向来是言仁义不言利益的,公都子、公孙丑句句不离“利”字,让夫子情何以堪。
然而,就在万章想说句什么制止他们时,一直端坐于席的孟夫子突然发声:“公都,转告学宫令府,为师愿意开坛,论就不立了,届时与方家切磋!”
“好嘞!”公都子应过,告退,匆匆走出。
开坛不立论,这在稷下学宫里尚属首次。
不立论即不设论辩的边界,也即开坛者要随时应答任何学者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即使学富五车的惠施,也不敢在稷下这么张扬,因为学宫里可谓是方家林立,学术庞杂,除非你真的学问贯通,否则,稍有不慎,面子可就丢到天下了。
在学宫论辩史上,开坛前没有立论的学者只有一人,就是苏秦。那年苏秦携着成功合纵韩赵魏燕四个天下大国的宏大气场来齐合纵,为打压他的气势,也为试探他的本领,齐威王借助彭蒙葬礼,特意让他在学宫设坛。即使这样,也是有论的,论题叫“天下治乱”,由代祭酒淳于髡现场指定。
一个儒家后学竟敢在稷下开坛不设论,这是公然叫板各门各派,学宫里顿时炸了,几乎所有学子都在议论孟夫子一门。
田婴封相,不适合再任学宫令,齐宣王遂将此职委任给田婴之子田文。
与田婴一样,田文也是一个人精,生而好士、养士,凡有才之人,只要听说,无论远近亲疏,都要设法结交。遇到大才,他还亲自扫房铺褥,关怀备至。对于那些来到稷下却又不愿入住稷宫的士子,他就接到家中供养,因而在正府之外,田文另备一个适合士子的别府。田家的偌大家业,包括封地薛城,全都委任这些士子辖治。
就在孟夫子开坛的前夜,田文叩响苏秦的房门。
“苏子,”田文忧心忡忡,“您说这个孟夫子,他发什么神经呢?别人在下不晓得,还能不晓得他?邹地不过五十里,与在下的薛地毗邻,就在下所知,老夫子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偶尔游过几处,也不过是滕、鲁,没有见过更大的天!”
苏秦笑笑,示意他继续。
“苏子有所不知,”田文接道,“这个夫子执拗得很,向来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谁也瞧不起。在他眼里,除他之外,天下学问都是歪学,都不值一驳。他收弟子,还有一个五不教!”
“哦?”苏秦感兴趣了。
“恃贵不教;恃贤不教;恃勋不教;恃长不教;恃故不教。”
“嗯,有味道!”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
“你说这……”田文急了,“在下刚刚就任学宫令,这是第一次开坛,老夫子就来这一手,如果搞砸了,老夫子被轰下坛,这不是……砸我的场吗?”半是自语,“这两天已有传闻了,有人说老夫子是我请来的,所以才敢这么蛮!”
“蛮有蛮的劲道,”苏秦笑道,“张仪至蛮地,栽了;在下至蛮地,差点儿也栽在‘蛮’字上。再说,就在下所知,孟夫子做事一向稳健,他敢这么做,不一定就是蛮呢,或是心里有数!”
“他是有数!”田文辩道,“可这是在稷下呀!哪一个先生是吃素的?哪一个先生不是学富五车?哪一个先生不是口若悬河?不说别的,单是谈天衍(邹衍),所论无不荒诞,他孟夫子哪能晓得?还有天口骈,能说会道,还善于寻人差错,前番苏子辩胜,是因为有立论,大家都得绕着‘天下治理’谈。加上苏子一开场就引到合纵上,在这方面,他们哪有苏子钻得深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田大人对老夫子是真的没有信心了。不过,在下并不这么想啊!”
“苏子信心,能示在下否?”
“可有二示,一是在鬼谷之时,听先生提过他的名字。能让先生记住名字的人,在下不敢不敬,必事以师礼!二是出山之后在下游于稷下,听到一句话,说是老夫子讲的,在下感受颇深!”
“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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