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瑞莲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孙在候您赐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泪,略略一想,“就叫庞滔吧!”
“庞滔!”瑞莲重复儿子的名字,笑了。
“这名字好!”毗人交口称赞,“父名涓,涓涓细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说,再过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国的大将军!”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将军!”瑞莲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让他做什么?”
“就做我的儿子,您的外孙!”瑞莲一字一顿。
“好好好……”惠王于瞬间明白了女儿,抱紧赤子,几乎是喃声。
无论如何,秦国出兵伐齐与庞涓遗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从武安君府出来,惠王脸上现出近些日难得的笑意,让毗人坐进他的王辇里,绕王城主街巡视一周。
大梁依旧是那个大梁,生活依旧是那个生活。大街两侧,店铺林立,招幡飘摇,依旧现出盛世景象。见王辇巡视,百姓依旧是回避与叩迎,惠王无法看到臣民们的焦虑,臣民们也无缘一睹他的喜悦。
回到宫里,惠王神采飞扬,毫无倦怠,扯毗人沿后花园中的水岸漫步。流经大梁的是两条河水,其中一条在后花园中绕了几弯,形成一个人为的图案,从高处看,像是一条张势待飞的龙,惠王名其为龙水。
龙头是块高地,高约数丈。惠王站在龙头上,望着波浪微动的龙体,久久不语。
“王上看到什么了?”毗人顺眼望过去,见与常日并无异处,遂小声问道。
“看到龙了!”惠王指着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连声应和,“瞧它这个样儿,是要飞腾呢!”
“唉……”惠王重重一叹。
“王上在叹什么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叹一个人。”
“何人?”
“吴起。”
“王上别是又想到庞将军了吧?庞将军自比吴起,小人起初以为他是妄自尊大,后来发现,与吴起相比,庞将军真的不差哪儿呢!小人在想,不定庞将军就是吴起再生呢!您看,吴起爱兵如子,庞将军亦爱兵如子。吴起创建武卒,庞将军创建虎贲。吴起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庞将军也是。吴起死于万箭穿心,庞将军也……”毗人顿住。
毗人的话引起了惠王的伤感。叹有一时,惠王却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这一次却是错了,因为寡人所叹的不是这个!”
“王上所叹是什么呢?”毗人一脸好奇。
“叹吴起的一句话啊!”惠王大是感叹,“那年寡人随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吴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着汹涌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兴叹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国之宝也!’”
“是呀,如果没有河水之固,秦人岂不……”毗人止住。
“你可晓得吴起将军怎么说?”
“他怎么说?”
“吴起将军说,‘护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义,终为大禹所灭;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济水,右有泰山、华山,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终为商汤所放;殷纣之国,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终为武王所杀。’由此观之,大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将为敌国所有啊!”
“啧啧啧,”毗人连声赞叹,“吴起将军真是妙说呀!”
“思来想去,”惠王指着龙水,慨然长叹,“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泪出。
“先君有吴起,吴起走了。寡人有卫鞅,卫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孙衍,公孙衍走了。寡人有惠爱卿,惠爱卿走了。寡人有庞将军、孙将军,他们……也都走了……”惠王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唉,寡人……这……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忧,”毗人小声道,“小人晓得公孙衍,他的心是在魏国的。还有惠施,小人已经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国,为王上效力,只是有碍于……”
“张仪!”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栈设施非常好,可以说是孟夫子出游以来所住的最好的一个,价钱也不贵。客栈名叫凤鸣,想是与陈轸搞出的凤鸣龙吟有关。客栈主人姓权名且,与孟夫子年纪相若,年轻时从子贡的一个后世弟子修过几年儒,算是儒门的人。权且早就听说过邹地有个孟夫子,对他敬仰有加,今朝见到真人,遂执以弟子礼,好酒好菜侍奉不说,还额外腾出一处雅致小院,算作他的专用书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苏秦的提示在心,这又莫名得到权且这个原本不相识的贵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气足起来,于翌日大朝之后驱车入宫,向宫卫递上拜帖,求见魏惠王。
“邹人孟轲?”魏惠王躺在凉亭下的摇榻上,眯起一双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没看清楚,又向远处推推,自语,“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生,他的传闻不少哟!”
“咦?”毗人惊诧,“这个怎么能对呢?儒生知乐尚礼,他怎么能倒过来呢?君贵民贱,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见,这个夫子不见也罢!”
“还是见见吧!这个夫子好歹是个名士,说不定还是一个治国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传他觐见!”
“在哪儿见他?”毗人看向凉亭,显然觉得这不是待客之处。
“书房里吧。”惠王说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见他!”伸手给晃他摇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来,带他更过衣,径至正殿。
为示隆重,惠王让宫人在殿门外铺上藏红色的毯子,降阶以迎。大礼毕,主宾携手入正殿,分别落席。
宾主再度客套几句,惠王引入正题:“夫子不远千里光临僻壤,必有大利于我国。寡人性急,敬请夫子赐教!”
“大王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利’字呢?”孟夫子拱手应道,“孟轲别无他物,不过是有‘仁义’而已。”
“这……”出口即被怼,惠王面上尴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说话,孟夫子作出解释:“利字虽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说‘有何大利于我国’时,大夫就会说‘有何大利于我家’,士与庶人则会说‘有何大利于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则国必危。”
“上下皆有利,这是好事呀,国怎么会危呢?”惠王不解,倾身问道。
“危于性命!”孟夫子字字铿锵,“于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于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气,有顷,眯眼问道:“为什么呢?”
“为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于万乘之国中坐拥千乘之车,于千乘之国中坐拥百乘之车,这些人所拥有的不为不多。他们之所以心生弑君,是因为贪利,是不讲义只讲利的必然之果。贪则无餍,有利不夺则食不甘味。然而,观遍古今,没有听说行仁之人遗弃其亲,亦未听闻施义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说,大王不必言利,只讲仁义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肃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谢大王肯听!”孟夫子拱手回礼。
“唉!”惠王给出长长一叹。
“大王因何而叹?”孟夫子问道。
“曾几何时,”惠王闭目良久,怅然说道,“天下列国莫强于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东败于齐,长子战死;西败于秦,丧地七百里;南辱于楚,痛失襄陵八邑。至于死国之士,数以十万计。寡人……唉,寡人深以为耻啊!寡人有心为这些死者一雪前仇,却又力不从心。所幸夫子来了,寡人该如何复仇,敬请夫子指点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视孟夫子。
“大王怎么又来说复仇呢?”孟夫子又怼上了。
“这……”惠王皱眉,“魏有如此血仇,于寡人来说,不谈复仇,谈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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