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平的魔症越来越大。
白云移动脚步,唱歌。
屈平跟着她动,跟着她唱。
怀王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随着她的舞动而舞动。
白云的舞姿越来越丰富,难度越来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练好似的,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怀王的眼都看花了,总算听到舞曲缓下来,渐渐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缓下来,随着乐音住在场心,依旧如开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对视。
显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怀王的两只眼睛死死锁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凑他耳边,声音极轻,“臣晓得这个女子!”
“哦?”怀王看向他。
“那晚臣与屈遥奉命召请景翠,刚好遇到屈平举办招魂仪礼。臣寻景翠,见他也在现场,就没打扰他,站在身后观看。屈平扮巫阳,刚要招魂,出现险情,乌云忽来,电闪雷鸣,眼见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声会惊到魂,雨湿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无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场协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场上,正祈求中,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过之后,风住云退,现出晴空。再后,她与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纷纷飞逝,说是众英魂归来了。全场无不流泪,然后,景将军就……就走出去,走到旷野,寻到一棵大树,挂到枝上。幸好臣与屈遥赶得及时,救他下来,否则,王上就见不到景将军了!”
怀王“哦”出一声,眼珠子仍旧盯在白云身上。
“听屈平说,此女是个巴地祭司。”
怀王再次“哦”出一声,径直走出隐处,走向草坪。
怀王的两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对怀王,而白云正好面对他们。
白云惊愕。
白云身子一抖,从行巫的恍惚状态中醒过来,见怀王已经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却浑然不觉。显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怀王住脚,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躯体上。
薄纱里面,纤毫毕现。
突然走进两个男人,且被面前之人这般盯视,白云极不舒服,拉着屈平的手一松,一个转身,径自离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着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认出怀王,吓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头。
所有巫女尽皆跪下。
屈平感觉异样,转身,赫然看到怀王,先是发呆,继而窘迫。欲进礼,赤身裸体;欲说话,舌根发僵;欲逃走,腿脚不听。
怀王的嘴角浮出笑,轻轻鼓掌。
屈平依旧僵在那儿。
怀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说,扯住屈平的手,将他拉进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与花环,寻到他的衣服,匆匆为他穿上。
屈平的舌头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切问道:“靳大人,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靳尚悄声,“在下也是不晓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约我见你,先到你府上,又寻到此处,见你柴扉开着,就进来了,谁晓得你们这在……”
“唉,”屈平苦笑,“这下出丑了!”
“你唉个什么?”靳尚诡诈一笑,“这又怪不得你,失礼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见礼!”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见怀王已经坐在客厅的主席位上,宫尹立在他的身侧。
屈平入见,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怀王眉开眼笑,“屈平哪,请起,请起!”
“臣……委实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怀王扬手,“起来,起来,难道还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谢过,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开眼界了!”
“臣……”屈平脸色涨红,再现窘态。
“不是别的,”怀王笑了下,解围,“寡人指的是这个舞蹈。你俩跳得真好哇,寡人观舞无数,此舞却是没曾见过哪!”
“臣……谢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还没讲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瞒,将根由详细禀了,“前些日,臣在荆门主持招魂仪礼时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驱云,使臣不负王命。臣欲表达谢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从。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风云雷雨诸神,遂至太庙请来巫乐,求祭司教授她们沟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适时行云布雨,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请,祭司见臣意诚,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见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怀王重复几句,朝屈平拱手,“转告祭司,寡人谢她了,也谢巫咸大神了。告诉他,寡人择日另行祭拜,诚谢巫咸大神为我英灵驱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谢王恩!”屈平回礼。
“寡人此来,非为此舞,是为这些!”怀王示意,宫尹拿出三捆竹简,轻轻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两个奏本与《商君书》。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谨听王示!”
“你的奏本,还有《商君书》,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着呀。”怀王指向宫尹,“你可问他,寡人一连三天没有睡安稳,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个小盹,这又看了你俩的舞蹈,精气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湿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苍!”
“咦,你谢上苍为何?”怀王惊异。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谢?”
“唉,”怀王长叹一声,“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谢,也该是寡人来谢。”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怀王几句暖心的话,就将他的泪水勾下来。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怀王拿起一捆奏折,展开,眼睛却没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诵他的表奏,“蜀国、巴国,秦人得之;汉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谋我,而我却无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顺流而下,我将防不胜防啊!”闭目,“这还都是外。外敌,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折,展开,“国多亡于内不治。”
靳尚睁眼望去,见案头展开的奏折上被怀王用朱笔圈起两列,赫然写的是:“……贵胄百僚朋比结党,无不醉生梦死,尽日饕餮,长夜欢娱,上贪国财,下争民利……”
“王上贤明!”屈平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怀王又出一声长叹,“你点出的依旧是外,寡人的难处,还有许多你是不晓得啊。譬如说,这动兵的事儿。照理说,兵来将挡,可寡人手里并没有多少兵将。粗算下来,大楚共有军卒逾六十万,可寡人仅御六军,也就是六万,十之一。人言楚天广阔,楚天之下,皆为寡人所辖,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过十之一。再就是税赋,楚民所纳若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够掌握的不过是区区三成。这三成中,两成是供养六军的,一成是供养宫室的,寡人手头连个应急的钱也没有啊。不瞒爱卿,就这辰光,寡人正在为那近万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发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银由宫中支付,宫里却没有余钱,只能厉行节俭。节俭就要缩支,可宫里也是复杂得很哪,无论缩减到谁的头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怀王给出个苦笑,“你想说什么,寡人晓得。楚国这病,是老病,是囊肿,要治这病,得动刀子。可这刀子不是好动的呀,拔一发而疼全身。动皮连着肉,动肉连着筋,动筋连着骨,动骨连着髓。寡人思来想去,没有个解,”又出一声苦笑,抖动奏疏,“这才赶到你这儿,登门求贤哪!”', '')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0 00书院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