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笑了笑:“是的。我原也以为自己理应殉难故国——拿自己的脑袋为赌注,为应州退兵,免得万民受难。鸟尽弓藏么,原本就是正理。”
各色笑声戛然而止,这里笑话王药的诸君,若是没有王药其人,原本可能已经被困应州,全无补给;可能被迫吃了人肉,死守一隅;可能这一隅也守不住,已经化作白骨……
有人小心翼翼瞥一眼李维励,果然主帅面色黑沉,咬着牙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李维励才在王药施施然的神色里说:“那么,你这次换了使节的身份,是想与你故国谈些什么?”
王药乜一眼他,笑道:“我不与你谈。我的人你已经查验过了,那么,请上报汴京的朝廷,夏国来使,求见会谈。”
李维励是边境之将,没有正当理由,无法阻止主动求和的使者;再者,王药前来,不止和谈,他作为赵王的心腹,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也没有不放行的道理。只是没有能够羞辱他以洗雪自己的耻辱,李维励深感遗憾。粗略地招待了两日,王药从并州出发,由李维励的人带领,马队一路开往汴京。
中原风物,一件一件都觉得眼熟起来。王药掐指一算,自己离开晋国已经八年了,那些草木,异于夏国,却像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一点点复苏过来。他的失落一点点涨起来,临近汴京的时候竟然觉得胆怯落寞,住在驿馆时,他要来纸笔,提笔凝思良久,落纸时写的却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宋之问的诗,他鄙薄其人,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活画了他此刻的心态,真实得令他心悸。他把字纸揉成一团,放在烛火上烧尽了。
汴京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官道的尽头,先只是广阔天地中一方小小匣子似的一座,随着沿路稀稀落落的金色菜花变作槐柳,那方匣子越来越大,站到城濠之下,只觉得青灰色的砖墙扑面而来,高耸入云。王药抬头望着雉堞和角楼,又望了望他们即将前去的城北陈桥门,拉了拉缰绳,把马停了下来。
引路的晋国军士回头道:“就快到了。进了城,先住驿馆,等官家下旨,便要接见了。”
王药深吸了口气,重新松开马缰。汴京的大门,逆着南边灼灼的日头洞开着,仿佛是灰黑色的剪影,落在湛蓝的天宇中。王药懵懵然骑着马行进,穿过宽敞的门洞,城墙极厚,一道门就走了好久似的,马蹄声在拱形的门洞里不断回响,变得震耳欲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丝一毫的动静。王药诧异地回头,所有人还跟着他,可他,却仿佛被抛弃了似的,必须空落落地走在最前头,去迎接他未知的一切。
从阴郁的门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阳光万丈,一片耀目的敞亮。那一瞬间,王药看清了身边钉着铜钉的朱红漆大城门,看清了守门士兵的甲胄与襜褕的颜色,也看清了热闹非凡的汴京城,里头一片安泰祥和:道路上车马盈满,挑担的、牵牛的、拉车的、做买卖的……牛铃声、号子声、车轱辘转动声、叫卖声……喧嚣得可亲可爱,让他瞬间重新坠回热闹而凡俗的人间。
☆、fangdao
王药在晋国的公馆里住了三天,却一直没有得到晋国皇帝的召见。不过到听到了许多小道的消息,比如说,现在这位皇帝, 年纪尚不满四十, 可是身体已经极差,不仅肺痨痰喘, 不怎么能起身处置国事,而且膝下也没有留下一位皇子或公主。
若是晋国皇帝这身子骨不能坚持太久,自然, 继位的就是他名列金匮的弟兄们:一个赵王, 一个吴王,年岁合适, 呼声最高。
朝中的大小臣子自然也是站成了两派, 都等着看哪位皇弟能够登上大统,将来自己才能够一飞冲天, 否则必然是打入异端,甚至不得好死。朝堂之争一直就是这样残酷。
按照道理公事尚未办完, 皇帝未曾接见,王药也不适合到汴京自己的新家去看一看。不过此时焦灼不得,也只能平心静气地等待朝中的消息,估计消息不会来得太晚。
果不其然,第四天,赵王就亲自到王药所住的驿馆拜访,而且未曾动用仪卫,未曾穿戴公服,是以一种礼贤下士的情态而来的。
赵王着一身象牙色圆领大袖襕衫,头上是软纱子的唐巾,施施然踏进门,倒像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士子,他一见王耀,便笑嘻嘻拱手施礼:“王枢密,别来无恙啊!”
王药对赵王其人已有所知,因此,并不愿意对他特别亲热,只泛泛地一笑,拱手为礼:“赵王您太抬举我!所谓枢密,早已被谪贬。如今某不过是来谈一谈两国边境上商贸往来的小事而已。赵王肯给这样的面子,王药深感荣幸!”
赵王笑道:“既然您谦虚,小王也就不再称您为枢密了,无礼地唤您表字却疾,不知是否僭越?”
王药略微一挑眉,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既然赵王过来,自然是有所要求,而他也特别希望能够尽快解决看望住在汴京的父母的这件事,那么就不得不和赵王摆脱客套,好好地深谈一番。于是王药笑道:“赵王殿下如此客气,倒叫王药心里惭愧了。”他亲自掸了掸驿馆的椅子请赵王坐下,还不断地客气着:“条件简陋,让赵王生受了!”
两个人对面对啜着茶,各自心怀鬼胎,却又都不愿意抢先说出第一句话,以免得把自己的弱点展现在对方面前。
终于还是赵王第一个开口:“却疾,听说你的父母已从临安搬到了汴京,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不回自己家里看一看吗?”
王药矜持地摇了摇头说:“公事尚未办好,岂敢先处置自己的私人之事?还是等官家召见之后,再行回家吧。”
赵王嗤笑道:“官家身子不好,自从从入春,已经在床榻上缠绵了一个月有余,现在还不能起身。所有的国政都是太后垂帘,与平章事等商议决策。太后毕竟一把年纪了,处置大事那叫没有办法,商贸往来之类的小事,也不愿劳烦。况且,晋国地大物博,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夏国的牛羊、皮毛、乳品。却疾与其讲什么两国贸易,还不如好好和平章事说一说,日后边境之上如何打理才能保两国和平。”
王药笑着摇摇头:“赵王恕我直言,两国边境所要的和平,并不是在夏,而是在晋。前次打仗,王药与赵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也想极力为故国保全一方领土、一方民众。如果说那时还是夏国遭了灾害,出此下策,那么,近来几场仗,并非夏国挑起,夏国却也一退再退,一让再让,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赵王笑得嘴角僵硬,啜了一口茶,掩饰住脸上的尴尬情绪,然后摇了摇头说:“那么这个,日后再谈,我皇兄什么时候能够处置朝务,我现在也无法确定。不如我来做一个主,却疾已经多年未曾见过父母,不合圣人所讲的孝道,请却疾先回家看一看,国事徐徐再图。”赵王垂下眼睫,掩住眸子里的光。王药便知赵王的注,都下在他的家中,此刻盘马弯弓不肯多言,便是等着王家的人来做这个恶人。
这位胸有丘壑,而且野心十足的赵王,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王药屏息凝神,等着慢慢揭晓。
公事上既然算是暂时交割了,赵王派的人非常殷切地答应为王药引路,带他到自己父母在汴京的家去看一看。
既然来了,总要面对,何况自己千辛万苦回到故国,也就是为了此日一晤。王药借口梳洗更衣,在公馆里的寝室凝神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稍事更换,来到外间,对随着他来的几名夏国亲卫道:“我要回家看一看,且尚不知回家会遇到什么。我们这里,讲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所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如实汇报太后便是。”
临安王家在汴京的新屋子,位于朱雀街上,窄窄的青石路,撒着中午的温暖的阳光,入了巷口,王药下马牵行,沿路的小铺子里蒸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阳光穿透蒸汽时,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几个小孩子穿着半旧的外衣,头顶扎着小鬏儿,拿着糖葫芦、面人儿之类的玩意儿从巷道里穿过,欢笑声银铃似的一串一串儿。
王药看着他们手中的面人儿,做成了牛郎织女和一串儿喜鹊,人物神似,颇有些趣味,不由伸了头看了看。拿面人儿的是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怕他抢似的把面人儿一藏,昂着头说:“巷口面人儿刘做的,不贵,二十文一个,你自己去买嘛!”
王药不由笑了,对身前身后或带路、或随侍的几个人说:“我去买个面人儿。”
大家面面相觑——多大个人了,还喜欢这样孩子的玩意儿!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目送着王药提着袍角,疾走如飞,去巷口挑面人儿了。
他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手里是一个穆桂英的小相,眉目看不清楚,但身姿挺拔,动作飒爽,一手捏着头上的雉尾,一手握着腰间的剑,居然相当生动!王药对他的亲卫笑道:“这样的玩意儿,不知道小女孩喜欢不喜欢。”
一旁赵王派来带路的人凑趣道:“听说王大人家中好些侄子侄女,只怕小孩子都爱这些东西呢!”
王药愣了一愣,尴尬之色一现而逝,点头说:“是的。那么看,买的太少了,还不够分呢。我离家八年,还不知家里又添了几个侄子侄女,回去后好好数一数,再给他们带礼物——小孩子么,不患寡而患不均,差一点,只怕要吵翻天了。”行了两步,又悄声对他带来的一个亲卫道:“箱笼里有木头匣子,你帮我把这个装好,日后我要带回去的。”
他重新换了肃容,整顿衣衫,正了网巾,抬头看了看巷子正中黑漆木门,匾额上题着“王”字的,上前叩了叩门环。
王家家族不小,但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里头出来个眯缝着昏花老眼的白发老翁——大约就是王家的门房了——他仔细看着王药,打量了半天仍是问:“你找谁?”
“陈伯,是我。”王药却认识他,笑着说,“我是阿药!”
周遭一片静,老门房大约眼睛不好,眯缝着从上到下打量王药,脸几乎都要凑到王药的鼻子边了,一会儿,只听见那老门房奇怪的声音:“阿药啊?小四郎啊?不是说死在外头了吗?”
王药脸上的笑容顿时绷不住了,尴尬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人家谣传。阿药回来了。小四郎回来了。陈伯,你给通报一下家里吧。”他已经备好了名帖了,回自己家还要投名帖,是极为难堪的,但大概也不得不这样,像个陌生人一样请见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王药的背在春日的暖阳中,渐渐渗出汗水。他背后的人都知趣地不说话,免得他更下不来台。王药保持着平静的脸色,面对这样的难堪,也是意料之内,他既然已经以厚颜无耻著称了,也不在乎再厚颜无耻一些。
老门房疑惑地接过黄檗套印的名帖,凑到鼻子前又看了半天,才丢下一句:“请稍后。”关上大门,门里传来了他橐橐的脚步声。
王药咽了口唾沫,转身和风霁月地对身后的人说:“这是我自己家,你们回去吧。”掏出一块金佩挂塞到赵王府的人手中,道:“多谢引路。”
他的亲卫们有些担忧:“夷离堇,您这一个人进去……”
王药笑道:“你们就跟进去,里头还是得我一个人面对。我的长辈要拿棍杖打我,你们好拦?要拿刀杀我,你们好挡?”又摇头道:“何况我也说得夸张,如今我是国使,晋国官家没有接见,国务尚未完成,家中的人也不敢造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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