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脚步声又传过来,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王药挥挥手:“你们去公馆等我吧。我若晚上不回去,自叫人来送信。”
☆、fangdao
汴京寸土寸金,人居的屋子也与临安不同,王家是个大族,住在里头便觉得狭小。王药顺着长长的甬道, 跟着老门房往里头的正屋走, 青石板的砖缝里长着茸茸的草,甬道两边的墙上时不时探出一两枝花、一两枝青涩的果子, 有的院落中还传出孩子的笑声,有的则是孩子读书的声音。王药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这样随常的声音, 和他八_九年前在临安的家里听到的一样——这, 还是那个王家。
老门房絮絮叨叨跟他念着:“这几年家里不大好,江南的税收重, 考上进士举人又难, 阿郎(1)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 内里原本凭夫人撑着,现在夫人又这样, 唉……”他大概年纪大脑子糊涂,说了一会儿就开始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四郎君死在外头了”,一会儿又说“四郎君到底是家里人,懂得孝顺”,一会儿说“夫人已经不在了”,一会儿又说“阿郎已经上了战场”……王药纵使明白他这毛病,也未免听得又烦躁又惊心动魄,最后干脆陪着笑说:“老人家,我一会儿亲自给爹爹请安呢!”
老门房闭了嘴,驼着背领着王药到了里头一间正房,开了院子门朝里张了张:“阿郎和夫人都在里头。郎君请进吧。”
这倒是难得的没有糊涂。月洞形的院门向里,可以看见正中放的一块太湖石,上面垂着薜萝藤蔓,院子四周植着竹子和芭蕉,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甚是悦耳。一个丫鬟出来倒水,正好看见王药进去,“呀”地叫了一声,回奔了几步,却又停住步子,小心地回头瞧了瞧,才审慎地问:“四……四郎君?”
王药已经有些哽咽,笑着点点头跟她问好:“梅蕊,是你吧。”他的手在胸口比划了一比划:“我离开时,你才这么高,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约就是如此。这个叫梅蕊的大丫鬟,满脸惊喜,眼眶子里一层薄泪:“是呢!郎君还记得我!”转身盆也不要了,飞奔着去里头报信,门帘子里,听见小姑娘高兴得拔高变调的尖锐声音:“真的是四郎回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屋子里喧闹阵阵,随即,一群人出来看稀罕般看他。王药既觉得温暖,又觉得羞惭,更觉得说不出的茫然恍惚,只是人几乎都认识,便一个一个打招呼:“二姑、大姐、大嫂、二嫂、三嫂……都在啊!”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又是笑又是哭,王药的姑姑和姐姐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胳膊:“快进去再说,你爹你娘都在里面!”
最里面的寝卧,一踏进去就闻到一阵浓浓的药气。王药惭愧地被一群人簇拥着,低头进去,眼睛的余光一扫,便看见床头坐着的那个便是他的父亲王泳。王泳果然如三哥所说的已经一头白发,两鬓尤其苍苍,在家只用软巾包头,穿着家常的靛青色道袍。母亲则躺在床上,努力地直着身子要看他,她声音喑哑,分辨得出在喊:“真的是阿药么?”
王药泪如泉涌,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到床头,迎着母亲急切的脸庞,哽咽着点头:“娘!我是阿药!”
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轻蔑的“哼”。王药给父亲磕了个头:“爹爹,不肖儿回来看您了。”
王泳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礼,冷淡淡说:“王相公太多礼了。老朽何德何能,岂能受相公的一拜?”
在南边晋朝,入中枢为丞相、枢密使、平章事等,才称为“相公”。王药像被掴了脸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磕了个头说:“爹爹要骂儿子,儿子只能领受。但在爹娘面前绝不敢托大。这些年没有能够在膝下孝顺,是儿子的过错,今日回来了,随爹爹怎么处罚,唯只当不起爹爹那样的称呼。”
温暖的室内,刹那间如被冰封了一般。母亲咽喉里“嘶嘶”地响,还能动的一只手颤抖着伸过来。王药的姑姑拉着王泳,低声嗔怪道:“哥哥这话也太扫阿药的脸了。不仅扫阿药的脸,你看看我嫂嫂,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夹在你们中间上下不得?我再说句没皮没脸僭越的狂话:你这也是扫我的脸,扫我们家芸娘的脸……”
王药心里突然一震。
刚刚一门心思在床上的母亲上,此刻他略略转头,才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戚芸菡。听三哥王茼说,戚芸菡仍然没有出嫁——只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婚约!
戚芸菡和八年前看起来差别不大。她是姑姑家的女儿,小时候就以美丽贤淑出名,七八岁时,里坊里提起“戚芸菡”三个字,淘气的姑娘们近乎都要挨揍——戚芸菡老早就学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早就学会目不斜视,老早就把父母之命当做圣旨一般遵从——所以谁提起她,都是竖着大拇指夸她是临安城里的第一位贤淑有德的女子,谁娶回家都是天大的福气。
此刻,她站在王药母亲的床边,缩在众人的背后,手里端着侍奉汤药的碗盏。鹅蛋般的白皙脸庞,骨骼停匀,五官娟娟,温柔的杏核眼总是低垂着,被羽丝般的长睫遮着,此刻,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哪怕她在等的人是王药,哪怕王药是她的未婚夫——也恪守着对陌生男子的一应礼节,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王药的姑母提醒道:“芸娘,这不是你四表哥么,怎么见了面反而哑巴了似的?”
戚芸菡眼珠子略微向王药的方向瞥了一瞬,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嗓子眼里低低地挤出一声:“四表哥好。”
王药不愿太忸怩,抬头对戚芸菡笑道:“芸娘今日也在这里?”
这话问坏了。大家的眼睛一顺儿望向戚芸菡,而且眼神里俱是惋惜,姑姑强颜欢笑道:“这傻丫头说,虽未过门,也是婆婆,做媳妇总要执礼才像。”她又跟王药打招呼:“阿药,你别恼她,她自来就是这样的拗脾性。谁劝了也不听。”
这是一根刺,王药心里有些焦躁起来,勉强笑着直视着戚芸菡:“芸娘表妹,姑母说的没错。我在外头险中带险,多少次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是多大的时运才逢凶化吉。你看你,何必呢,守着一个死了多少回的人?”
戚芸菡突然抬起头来,说了她今日在王药面前所讲的第一句自己的话:“我只认当年的姻娅之约,其他的,我只管守好自己该做的就是。”她说完,目光又低垂下来,仿佛没有开过口,但是,那双温柔含情的杏核眼里,终于漾起了一道水光,“滴答”一声,仿佛是错觉,眼睛里的水光不见了,但少顷又重涨了上来。她死死地咬着牙关,手指攥紧、揉搓着手绢,一派死气沉沉的温柔和顺。
王泳自然熟悉自己儿子那懊丧的神色,皱着眉道:“王相公——”
“爹爹!”王药顿首道,“求爹爹别这么叫!”
王泳这才说:“你若不承认自己是夏国伪篡之朝的‘相公’,那我今天暂且还把你当做自家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混账东西,做了叛国的贰臣,如今倒是赵王为你讲话,叫我劝你回心转意。你心里也该感激赵王的良苦用心,好好为他做事吧!”
王药抬头问:“怎么,爹爹已经是赵王麾下的了?”
“混账!”王泳瞪着眼睛,花白的头发仿佛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他本来也许是想一巴掌扇过去,但临了只是用力拍了下床柱,“什么麾下不麾下?!党同伐异,最是可怕,朋党之祸,素来乱国!赵王肯用心救你,你感念三分,难道就是和他结党了?难道你父亲这把年纪,也还求着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不成?”
王泳这是真气,竟然说得大咳特咳,王药不由愧疚——离家这么久,常涉及权谋算计,居然连自己的父亲也一并开始不信赖——他这是怎么了?
赵王看起来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实则并非如此。取瑟而歌,无非要利用他王药。王药不想反驳,反倒想看看赵王葫芦里的药,此刻自然是向父亲服软,大大地磕了几个头表示歉意。
王泳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瞪视着这个不成器,反而为家族丢脸的小儿子,有些责难的话当着妹妹和儿媳妇的面不好出口,当着偏瘫在床上的妻子的面也不忍心出口,所以只能先忍着,丢下一句:“你先陪陪你娘。晚上到我书房里来!”说罢拂袖而去。
王药自然也明白,这次回晋国,现在一切平静如水,而实则所有陷阱才刚刚诱使他踏过第一步,而他,亦只有以自己来一道道试这些陷阱,以期待有破解一切,重回完颜绰身边的时候!他隐忍不言,从戚芸菡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母亲喝了药,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王药的姑母、嫂嫂等,知道这是母子重逢最温情的时刻,纷纷招呼着离开了。
王药也放松了些,侧坐在母亲的床前,用手指轻轻梳理她花白的长发,笑着对她说:“娘,阿药回来了,您放宽心。”
母亲说话含糊,但还听得清:“阿药,回来就好!别再走了!”
王药不知该如何说,含混地“唔”了一声。母亲继续喃喃地说:“娘的小幺儿,要是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叫我瞧着,心里也就没有遗憾了……”
王药抚弄着母亲的头发,轻轻哄着:“娘,你没有遗憾。我有媳妇,也生了个女儿,可漂亮的女儿呢!……”他突然听见异样的一声“呃”,抬头一看:居然没有发现,戚芸菡并未跟着他姑母嫂嫂们一道走,而是仍然远远地侍立着。
“你……芸娘你没和她们出去啊?……”王药磕磕巴巴问。
戚芸菡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沉着声音说:“我怕你……照顾不来……”
王药想告诉她“那也不用你多操心”,可是对面表妹怯生生的讨好的表情,简直和八年前的她一模一样,他翻涌的厌恶同时伴生着自责和歉疚,叹了口气对戚芸菡说:“你呀……都是何必!”
作者有话要说:(1)按宋制,阿郎指男主人,郎君指少主人。
提到四郎,想起了四郎探母,啊,真心不是故意的。杨四郎杨延徽历史上查无此人,估计原型是韩延徽,也是男主人设的脑洞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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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换了地图,所以药药和阿雁的故事要话分两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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