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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云大戏院门口两边摆开一溜儿的花篮,不用看,定是送给乔姐姐的。我随着父亲母亲进了门,便有人迎上来:“请问,是辛先生一家吧?还请跟我来。”我看清他的面容,当即就叫了起来:“是你!”那报童,现在该称黄门了,去了帽子,头发梳开,士林蓝长袍。父亲母亲都看向我,父亲问:“怎么?颃儿来这里玩过吗?”他听闻,抬起眼来,对我轻轻一摇头。我怔住了,心下也怀疑起来,只得不好意思地低头支吾:“啊……我认错人了。”那黄门抖抖袖子,袖口摺出一截白布,伸出手来,得体地笑着:“三位这边请。”说罢便在前面带起路。脚步几转,引到了二楼雅座。包厢未点灯,他先进去替我们摁亮了,扶着门迎人进来。我刚要跨进包厢,忽闻头顶传来状若无意提醒一句:“小心门槛,小小姐。”
我惊喜地抬起头,他果然记得我。那黄门满眼都是笑,他冲我点点头,转身便要辞去,道有事直接吩咐。心头事定,我便无忧无虑地开始糟蹋几上的果盘。母亲与父亲坐一坐,忽想起什么:“怎么不见颉儿?不是说早来了吗?”我边吃边说:“姐姐和乔姐姐亲得很,这会儿肯定还在后台闲话呢。”父亲沉吟片刻:“乔家丫头倒是好性,颉儿多和她待一处,也活泼圆融些。”母亲接过话来,出口却是一叹:“只可怜她没依没靠的,只能靠唱几出过活。难为还是个好孩子。”
我听了奇怪:“乔伯父乔伯母他们,不是在老家好好的吗?”母亲轻声道:“莫说了,都是日本人造的孽……”我想到陈妈,便明白了。
曾经不懂事问乔姐姐为何家里只有一个定点来帮衬的娘姨,家里人都在哪里,乔姐姐只是笑着说:“我一人来上海唱戏,不必辛苦长辈跟着来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我说:“乔姐姐,这便是你的家啊,怎么说漂泊不定?”她还是柔声道:“你没有离过爸妈便不懂,他们不在,哪里都不是家。”
我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儿,也不言语了,只在手里滴溜溜滚一只桔子。旁边大人闲话,我也没工夫去听,满心只念着乔姐姐的可怜。母亲唤我,我方回神。她把桔子拿去剥好,塞回我手里:“今天是你姐姐的好日子,可不许垂头丧气的。”雅座下已经熙熙攘攘,戏台子也摆上高凳高桌,一色六开孔雀大屏风,就知道戏要开场了。
我扒着悬台的竖栏杆,透过缝隙向下望,心跳一阵快过一阵,砰砰直响。母亲突然站起来:“不行,我得看看去,颉儿还没回来。”父亲也有些担心,跟着站起来道:“我去后台寻,你照顾好颃儿。”我一听,这还得了,赶紧插到他们中间:“不能去不能去!”母亲看着我的眼睛,越发焦急:“颃儿,你是不是瞒了什么事情?”我连连摆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没瞒着什么,你们只别担心就是了。”父亲母亲还要盘问,楼下一声定场锣,登时鼎沸人声一盆浇灭,鸦雀无声。我见状,将他们请回椅子上,解释道:“姐姐不过一会儿就来。”
这时,楼下忽地渐渐生起喝彩,我探头一看,趁着大家都鼓起掌的功夫,也拍着巴掌笑叫道:“是乔姐姐的杨四郎!好生气派呢!”乔姐姐红蟒玉带,头上两条长长的翎子,踱着方步,每一步都惊起一声锣。她将大袖抖展一番,复引到腕上,开口道:“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那“一阵”二字拖出好长,负气高声耸入云有,绵长约隐如一线也有。一句既罢,满堂叫好。
只见乔姐姐向凳上坐了,念来定场诗四句:“ 沙滩赴会十五年,雁过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她叹一口气:“我有心,过营见母一面,怎奈关井阻隔,插翅难飞,不能相见。思想老母,好不伤感人也!”尾音拖出一阵悲鸣,说罢又拉起袖子,半了掩面,凄凄切切地呜咽起来。一时间,我竟不知她哭的是杨四郎还是自己。西皮慢板一起,乔姐姐将满腔思绪尽付于唱词中。鸟囚笼,虎离山,雁失散,龙困滩,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正当着杨四郎感怀顿足时,帷幕后俏生生一句响起:“丫头!”,母亲本是半颗心不在戏上,这一句将她拖拽回来,对着父亲惊喜道:“这是……咱们的颉儿!”我得意道:“早说了不用担心啦!”两个丫鬟打扮的人引着铁镜公主步至台前,公主扮着大拉翅,满头的花团锦簇,艳而不俗,媚而不妖。身着旗蟒,下摆绣着碧波荡漾的海水纹,踱着旗步一下又一下,脚面上随着步伐波涛汹涌。这一亮相引来了全场的喝彩,掌声经久不息。我揉揉眼睛,这千娇百媚的可人儿,当真是平日里端稳持重的姐姐么?
只见姐姐粉面含笑,大大方方对着还在抹泪的杨四郎喊:“驸马!咱家来啦!”驸马忙起身迎接,二人请上了座,公主斜眼瞧着他,开口道:“我说驸马,自你来到我国,一十五载,朝欢暮乐,未尝有一日忧思。我瞧你这两天,总是这么愁眉不展的?莫非你有什么心事不成吗?”一口京白利利落落,就像滚珠子似的清脆婉丽。驸马摇摇头:“本宫无有什么心事,公主不要多疑。”公主笑着将手一指:“哦,你说你没有什么心事啊?那么你瞧你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净呢! ”俏皮灵动,台下不免有些笑声。我听见父亲道:“果然长进了,颇有些小女儿姿态。”台上驸马公主,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想心事,其间公主每唱出一句猜,台下不免又是一阵叫好。
一对冤家,折腾来折腾去,终是到了《出宫》里最受瞩目的叫小番一段。快板突转,公主颜色忽变,朗声唱:“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辩, 你要拜高堂母就我不阻拦。”驸马急切辩:“公主虽然不阻拦, 无有令箭也枉然。”公主柳眉倒竖:“我有心赐你金鈚箭, 怕你一去就不回还。”二人针锋相对,最终驸马发誓,好不悲壮:“我若探母不回转,黄沙盖脸尸骨不全!”公主眉头深锁,长叹:“言重了。”
西皮流水,有板无眼,公主细细唱:“见驸马盟誓愿,咱家才把心放宽。你在后宫乔改扮,盗来令箭你好出关。”言罢依依离场。驸马大喜过望,转起快板:“公主去盗金鈚箭,好到宋营拜慈颜。扭转头来——”我屏住呼吸,只见驸马*眉皆吊,冲冠而发:“叫——小——番——!”这一句唱得极好,金石犹铄,声遏行云。一折既罢,掌声,叫好声,如同潮水一般冲激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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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颃:真·有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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