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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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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依旧常去乔姐姐家玩,只是好几回扑空。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我有时会跟着姐姐一起去。自从那出《四郎探母》之后,姐姐待我不再同往日一样爱答不理的样子。哪怕确实没话聊,她也会亲厚地应和两声,或是对我点头笑笑。有时候见着了乔姐姐,她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兴致来了就比划着清唱几折。我吃了听,听了吃,她们唱了笑,笑了唱,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

但那只是我本以为。

一日陈妈来接我回家,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与她玩笑,她也不怎么搭理,只是催着车夫一径向家里赶。我觉出事情不对劲,直问她怎么了。陈妈开始不愿说,我再三地问,急得要把车板跺穿,陈妈一把揽住我:“大小姐……出事了……”我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滴到我发旋里,陈妈已是哭了起来。我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问:“姐姐怎么了?”陈妈却是再不搭理我,掏出手绢儿止不住地擦眼泪。我忘了追问,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的路。熟悉的街景在眼前一掠而过,心里一个声音不住地喊着:“快回家,快回家……”

车刚刚停稳,我再一次跳了下去。以前顽皮多少回,我都毫发无损,今天不知怎么的,脚竟在地上狠狠一崴。我“哎哟”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陈妈大惊失色,钱也顾不上掏就要来扶我:“二小姐,你可千万别再有事了啊!”我咬咬牙爬起来,手上的灰也顾不得拍,一瘸一拐地向家门奔去。

脚腕疼得很,我使不上力,整个人撞在门上。门没关,我又一骨碌滚在了地上。前厅入眼,父亲母亲都站起来,姐姐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边。地上跪着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是乔姐姐。

我看见姐姐,挣扎着想爬起来:“姐姐!你没事吧?”姐姐三步并两步,赶在大家前面抱住我,一遍遍地对我说:“我没事。”她不常和小孩子打交道,动作还是生硬着,无意间碰到我的伤处,痛得我龇牙咧嘴。但她还在,她好好的在我面前,就足够了。

我看见母亲走上前,连扶带拽地将要乔姐姐拉起来,她说:“不怪你,这事不怪你……”说着说着,原本红红的眼睛就掉下泪来。乔姐姐岿然不动,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若不是我撺掇采颉登台唱这一出,武藤怎么会……也把她请过去……”说到后来,我几乎辨不清她泣声中说的是什么。乔姐姐举起袖子擦了把泪,突然弯下腰去,向父亲母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姐姐本抱着我不住地拍,见状哭喊道:“宗珏!”父亲母亲连忙去拦:“使不得!”

姐姐要往乔姐姐处去,可乔姐姐却几步膝行过来。姐姐怔怔地看着她,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滑落。我发觉自己的眼泪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一脸。泪光模糊,我依稀看见乔姐姐颤抖着唇角,对着姐姐又要弯下腰去。姐姐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别磕了,”姐姐声音抖得厉害,她紧了紧臂弯,带着哭腔,但一字一顿坚定道,“我不怪你,我和你一起去唱堂会。”……

后来我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日她们戏院一折,惊为天人,撼了半个上海滩。树大招风,谁也想不到竟会引起驻在此地一位武藤中佐的注意。那武藤是从南京调来的,当年金陵喋血,他带着手下呼风唤雨、为非作歹,官至中佐便走马至上海。恰好四郎探母名动一时,撞上枪口,武藤下令,务必请这驸马与公主到他府上唱一出,就在后日。我只奇怪,一个杀人如麻的中佐,竟然也喜欢听戏,他听得懂么?陈妈肿着眼皮与我说:“这禽兽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何尝不知唱这出的是两个娇滴滴的黄花闺女?分明是……”

我从厨房里走出来,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姐姐房前。门半掩着,我轻手轻脚地推开,姐姐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一头如瀑黑发直直地从肩上倾泻下来。她听到动静,转过头:“采颃来了。”她面色如水,站起身向我走来。姐姐身上是一件寻常不穿的长袍,合欢红鲜妍可爱,白撒花星星点点。姐姐以前还嫌弃过这身衣裳太浓艳,今日却穿上,在我面前平平前襟,微笑着问我:“好看吗?”我走过去,轻轻抚了抚下摆:“嗯。”她半是对我,半是自言自语说:“后日唱《别窑投军》,这两日得与宗珏好好练练。”

我不由得想起陈妈哭肿的眼:“姐姐,你又何苦再练……”她笑了,笑得有些凄婉:“那个武藤说,挑唱得好的来唱,你乔姐姐才能做主定这一出。”姐姐的目光飘向窗外,“他若是心存不轨,也不会在乎拣什么唱得好唱得不好。我就留一份痴心妄想,有个盼头。”我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事情,低低地叫了一句姐姐。她回头,还是挂着笑的,只是我看见她眼里盛满了泪水。姐姐弯下腰抱我:“采颃,你是好孩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听爸妈的话、陈妈的话。好好读书,找个心上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我没来由想起那擦不完的胭脂红:“姐姐,你有心上人么?”姐姐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温柔:“有的。我与那人,青梅相所,唱吟燕和。”我心里一跳:“是乔姐姐?”提到她的名字,姐姐的神色柔和好多好多。“她在,我便不怕。哪怕刀山火海,阴曹地府。采颃,你以后会懂的。”

那日吃罢晚饭,姐姐漱口净面,便出门去了隔壁。我想跟着她,陈妈却拉住我:“你就让人家说说体己话吧,说一句没一句了。”我固然明白,但我与乔姐姐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待陈妈照顾我睡下时,姐姐还未回来。陈妈回她的阁楼里,不多时就传出了鼾声。我轻手轻脚摸起来,从床头一叠衣服里抓了件厚些的披上,随便蹬双鞋就溜出了家门。

我几乎未在晚上独自出过门,家门外万籁俱寂,月光下的影子个个峭楞楞如同鬼魅。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咬牙闭着眼,便冲进了乔姐姐家的院门。我听见后院隐约的咿呀声,前院的麒麟花在月光下开得没心没肺,像是只剩最后一遭,走完便归入尘土。我愣了愣,后院的戏声拉回了思绪,我踮起脚来,滴溜溜向后院跑去。

月下小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对影成双,已经唱了多时,我只得窝在墙脚。乔姐姐皱紧了眉头,决绝唱:“三姐不必泪双流,丈夫言来听从头:干柴十担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守得住来将我守,”她将那虚无的带缨一撇,别过头去,“三姐呀!守不住来将我丢。”姐姐听闻最后一句,抬起眼来清晰道:“薛郎说话没来由,为妻言来听从头:干柴十担米八斗,我在寒窑度春秋;守不住来也要守,纵死在寒窑也不回头!”字字敲在人心上,铮铮作响。

乔姐姐深深地叹道:“三姐说话世少有,上得青史把美名留。只是……”姐姐追过问:“只是什么?”乔姐姐的手剧烈地抖起来:“方才中军嘱咐,言道元帅初点大卯,三卯不到,人头落地。”姐姐一颤,乔姐姐转过身来,后退几步,定定地向她行一揖:“三姐你看,天色不早,我……要告辞了。”姐姐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开口唤道:“薛郎……你这就要走么……”乔姐姐含着泪看她:“这就要走了。”姐姐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捉住乔姐姐的一只。我吓了一跳,在台上,王宝钏可没捉过薛平贵的手啊!姐姐将乔姐姐的手抱在胸口,哀哀哭道:“你有什么言语,嘱咐为妻几句……和我说几句罢……”我也记得,原先看过的戏里,是没有后面这一句的。

姐姐,入戏了。

乔姐姐也是好一惊,而后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月光下,我分明看见她将姐姐的手紧了紧,哽咽得说不出话。姐姐将她的手贴在心口,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一样,不管不顾,哭得哀戚。乔姐姐淌着泪,默默地揽过姐姐的肩,将她拥在怀中。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月亮,眼泪一串接着一串,掉进姐姐的发里。过了一会儿,乔姐姐按了按姐姐的肩,哑声继续念戏里的京白:“心如刀割,纵有千言万语,一时讲不出来了。”姐姐渐渐止了哭泣,在乔姐姐怀中抽抽鼻子,吸了一口气,吊起嗓子接下去:“你走之后,为妻拿什么度日呵?”

乔姐姐抚上姐姐的发顶,缓缓顺着摸下去,一下接着一下:“寒窑之中,干柴十担,老米八斗,你苦度春秋;倘若是柴米不够,你……回转相府去吧。”姐姐从她怀中支起身子,看向乔姐姐的眼里:“纵然是饿死寒窑,我也不回去了!”乔姐姐泪眼朦胧地点点头,一句“好啊”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她扶住姐姐的脸,抵过额头,用原来的声音,轻轻道了一句:“好。”

她们就这样站着,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借着最后一点意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墙根边,把自己蜷起来。不知是泪水还是困意,潮涌一般席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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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出戏

结局倒计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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