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杨坚是知道的。萧琮王子远在西梁,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萧琮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杨坚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这话倒是软和许多。那位建章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华裳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华裳忙低声问道:“皇上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华裳,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华裳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建章宫之内,皇上詹事韩擒虎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杨坚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擒虎没敢打搅,半晌才听杨坚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杨坚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擒虎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太上皇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独孤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萧琮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独孤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杨坚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擒虎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建章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华裳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独孤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独孤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建章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太上皇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独孤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萧琮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父亲还在西梁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独孤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萧琮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独孤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萧琮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西梁一无所知,想不透萧琮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西梁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独孤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李昺突然变脸,转而迎娶独孤信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独孤良绍是独孤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独孤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父亲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独孤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首无存。独孤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独孤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独孤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只觉身如风中飘蓬无依,不知会去往哪里。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建章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华裳到得建章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皇上杨坚,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首,对着华裳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华裳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建章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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