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皇上与萧琮有何约定,总之萧琮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建章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裴矩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杨坚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杨坚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这就奇了。
杨坚父子深恨独孤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伽罗?
裴矩打量片刻,忽然笑道:“独孤姑娘得建章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独孤相在西梁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独孤信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父亲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父亲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父亲跟独孤信有秦晋之好,独孤信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独孤信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裴矩笑意微敛,“独孤姑娘都知道了?”
伽罗颔首。
有虞世基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裴矩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裴矩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独孤信会在那时背弃我父亲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皇上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独孤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独孤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裴矩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独孤信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太上皇与皇上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皇上?”裴矩哂笑,“独孤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皇上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萧琮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皇上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裴矩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裴矩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独孤姑娘不去见见?”
伽罗微愕。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独孤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裴矩所指的,必是长姐独孤姮。
独孤姮嫁的是独孤信的次子徐基,那位跟裴矩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李昺,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裴矩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裴矩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裴矩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独孤信,以杨坚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杨坚。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杨坚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历各处, 后又阅遍佛经, 见识颇广, 佛学修为极高,深得敬重。伽罗入内见礼后并未打搅,直待两人一局棋对罢, 才由杨坚引出话头,提出想看看那副凤栖梧桐的画。
皇上亲临,自无不许之理,方丈亲往二层阁楼去取。
伽罗趁机向杨坚说了方才遇见裴矩的事, 杨坚起初意外,听得伽罗已将他暂时稳住, 眉头舒展,微露笑意,“裴矩信了你那些鬼话?”
“那些话半真半假, 他应当将信将疑。”伽罗觉得愧疚, “是我出门时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给殿下添麻烦了。”
“处理得很好, 不算麻烦。”杨坚沉吟片刻, 竟然亲自斟茶递给伽罗。
伽罗顿有受宠若惊之感, 捧着茶杯, 诧然望他。
杨坚端坐椅中, 目露赞许,“你误打误撞,或许能帮我个大忙。”说罢起身出了厅门,召来战青嘱咐安排。
没过多久,方丈手捧装了画轴的锦盒,小心翼翼走来。
观书厅内有方红木长案,他搁下锦盒,从中取出画轴,“殿下要找的,应当是这幅凤栖梧。这画在寺中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过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缘人难以得见。殿下既能说出画中所绘,难道是见过它?”
“是她见过。”杨坚指向伽罗。
方丈便含笑问道:“檀越是何时见过?”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这间藏经阁里,那时候我跟娘亲来寺中进香,大师与我娘亲谈论佛法,还带她观看阁中藏书,看了这幅凤栖梧。”伽罗瞧见那卷轴上的明黄丝带,微微一笑,“这丝带我还记得,上面有几个奇怪的字,我不认识。”
方丈动作微顿,诧然望着伽罗,“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方丈好记性!”
“自贫僧主掌藏经阁,此画就只为令堂取出过,当时景象,历历在目。那时檀越年幼天真,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方丈感叹,将那副画轴缓缓展开。
丝帛绘就的图画,因年代久远,颜色稍有变化。那帛的材质却与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虽经数百年,瞧着却无破旧损坏之感,上头的凤凰栖于梧桐,双翅凤尾皆用墨绿、金色为主,夹杂朱紫之色,华丽繁复。凤凰似在俯视世间,神态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灵降世,悲悯而高贵。
伽罗曾将那长命锁的凤凰翻来覆去看过千百回,而今对着这幅画,心中竟自涌出感动。
“就是这幅……”她喃喃,看向画中题跋。
她记得并无偏差,上头确实有题跋。随同原画写就的是种陌生的文字,繁复却简短,她生平从未见过,更不知其涵义。随后是数方收藏的钤印,末尾留空处,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名家,简略评点此画技法及来历,说此画是他游历时偶遇高僧,机缘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间圆寂,托付此画,他老来向佛,遂捐入寺中。
这点内容,几乎毫无用处。
伽罗下意识看向方丈,“那种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认得它吗?”
“檀越不认得?”
“从未见过。”
“贫僧也不知其含义。”方丈道。
伽罗失望之极,手指摩挲画卷的象牙轴,对着那满目悲悯的凤凰出神。
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信。
旁边杨坚遂道:“方丈见识渊博,虽不知其含义,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听说过阿耆?”
“阿耆?”伽罗与杨坚异口同声,旋即面面相觑。这个名字,杨坚是从典籍中看到过,伽罗却是从娘亲幼时讲过的故事里听到过。娘亲来自北地,虽然从未提过是哪国人,却对北地风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国部落的变迁亦知之甚多。
彼时伽罗年幼,对故事充满好奇,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能认真记住的,却不多。
阿耆是让她印象最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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