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跟在淮南时截然不同。
兴许是北上议和时的杀伐历练,兴许是朝堂诡谲中的浸染,兴许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虽只穿家常玄衫,横眉厉声时,依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如黑云携雷压城而来,令人敬畏。
谭氏毕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杀大权的建章宫,当即起身,以示惶恐。
这人果然很难对付。抛开那身气度不谈,这般年纪却出手狠厉干脆,直中要害,确实非常人所及。
言语的虚与委蛇显然对他没用,用得过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谭氏心中暗忖,缓了缓,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旧友。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妇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无恶意。想必这些天他们虽在建章宫外盘桓,也不曾有半点越矩的举动,还望殿下开恩,宽恕其罪。”
他们敢!
但凡那突厥人稍有不轨之心,战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杨坚心中冷嗤,道:“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朋友,果然非同寻常。”
谭氏仿佛听不出他言下嘲讽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妇有意隐瞒殿下,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转告你那些朋友,别在建章宫眼皮下放肆!”
“遵命。”谭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谢殿下宽宥。”
头一件说完,就该是第二件了。
被杨坚逼问压制的感觉并不好,谭氏先发制人,“至于长命锁的事,殿下猜得没错,那日南熏殿中,民妇确实所言不实。因伽罗年纪尚幼,不知其中险恶,民妇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让她担惊受怕。多谢殿谅。”
依旧没说到正题,杨坚皱眉,沉默不语。
谭氏又道:“长命锁确实是阿耆之物,干系甚大。伽罗的母亲南风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顿了顿,缓缓道:“我的亲生女儿。”
杨坚沉肃从容的脸色,终于掀起波澜。
“亲生女儿?”
“是。民妇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突厥另有夫君并诞下一女,正是南风。所以我疼爱伽罗,并非是受因受独孤善之托,而是骨肉血脉相连,出自本心。这件事,从淮南到京城,恐怕没有半个人知晓。”
这实在是出乎杨坚所料。
但凡对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当年独孤善执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风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强让傅家挽回些许颜面。之后独孤善携南风赴任,一家人离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风跟谭氏的往来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据杨坚从高家仆从嘴里挖出的消息,谭氏在淮南住了那么多年,南风几乎没怎么去看望过她。
倘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生疏至此?
可观谭氏的神情,并不像说假话。
这些疑惑杨坚暂且压下,挑出最要紧的,“所以那长命锁,是南风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认得这般爽利干脆,迥异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狸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坚不自觉地起身,沉肃的双目将谭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远了。”
“伽罗承蒙殿下照拂,民妇甚是感激。这长命锁的事,我曾告诉南风,对伽罗却绝口未提过——她毕竟年纪有限。殿下倘若要问实情,这世间,也唯有我知道。就连那借着议和的机会要挟伽罗的北凉鹰佐,也不知实情。”
这更令杨坚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妇有突厥的朋友,方才已经禀报过殿下。”
“那么突厥数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们是为救出伽罗,并无恶意。”谭氏稍露老态的脸上带出点笑意,“不瞒殿下,民妇从前见识短浅,不知道殿下有那样光风霁月的胸怀。所以殿下带走伽罗时,民妇十分担忧,后来那几个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议和,而伽罗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虽然在这边少有人知晓,但在突厥和北凉,还是流传不少故事。民妇从前游历北地,与鹰佐也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是贪财之人,所以擅自推测,怕殿下带伽罗北上,应是鹰佐的主意。”
杨坚身量高,垂眸盯着谭氏,冷肃威压之下,对面的老人家没有半点退缩。
也没有掩饰。
——看来她没骗人。
杨坚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过是知道些内情,才趁势推测罢了。”
杨坚拿铁扇轻扣掌心,将谭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过凭老夫人的本事,虽有突厥朋友,恐怕调不动那些突厥死士。”——否则,以那般势力,在高家受责之前护着要紧的人逃走,并非难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认命赴任,甘为鱼肉。
谭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带伽罗北上,有了那猜测后,我便知伽罗前路凶险,绝不能落入鹰佐手中,必须救出来。民妇固然没有那本事,伽罗的外祖父——我是说南风的父亲——却身在突厥。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范周密,没能抢到人。他远在突厥,凡事掣肘,无奈之下,才会另寻旁人,安排那百余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回伽罗。不过那些人只知抢人,不知缘由,才会叫人误会。”
谭氏说罢,朝杨坚端端正正行礼,“民妇愚昧,彼时只当殿下记恨旧仇,对伽罗全无怜惜,深恐她会落入鹰佐手中。所以递信到突厥,请她外祖父出手,实属无奈,还请殿下宽恕无知之罪。”
这些杨坚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旁的——
从京城递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递消息到突厥,而后那边安排人营救。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死士出手,不说是否周密,单是这递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惊诧。
他隐约猜到了谭氏那份骨子里的沉着来自何处,那应当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无关。
“能安排死士抢我的人,又偷渡突厥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突厥势力不小?”
“伽罗的外祖父,是突厥如今的国相。”
谭氏不紧不慢地说罢,唇边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静,直视杨坚。
她终于从这位端贵威仪的皇上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惊。
杨坚当然震惊,原本以为伽罗孤立无援,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外祖父?
不管谭氏为何舍了突厥国相,转而做了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又常年礼佛,单从议和途中的事情来看,那位国相得知消息后,对于伽罗显然十分重视——否则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对后,又与山匪联手袭击鹰佐的军队,四处树敌。
那么,端午那阵子突厥遣使臣而来,专要见伽罗,不是为长命锁,而只是为了伽罗?
杨坚瞧着面无波澜的谭氏,心中讶异之极。
他纵然从未见过突厥国相,却听过许多关乎他的事迹。
突厥王素性仁慈,却孱弱多病,虽得突厥百姓爱戴,政事上常因身体的拖累而力不从心。那位国相据说出身平平,却格外有才干,极得突厥王信重,在突厥的地位,跟前几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权贪贿,那位国相却处事公正,勤政为民,所以帮着突厥王主持朝政多年,纵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敌人,总体而言,却是百姓同僚称赞居多,其为人口碑,远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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