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谢过,不敢多逗留,出得白鹿馆,脚步匆匆。
心底里的悲伤情绪被李昺一搅扰,便淡了许多。她身量没法跟李昺比,穿着那身披风,格外空荡惹人注意,只能尽力加快脚步,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到得李宅门口,报上宇文述的名头,门房便放她进去。
宇文述正在安排商队出行的事尚未归来,唯有谭氏和华裳对坐在院里,听仆妇说伽罗归来,忍不住迎过去,在院门口撞见伽罗。
谭氏脸上带些诧异,往伽罗身后瞧了瞧,没见有人跟着。
伽罗猜到她的心思,不由莞尔,“不是逃出来的,也没有人跟着,外祖母放心。”因见谭氏的目光落在披风,又补充道:“路上碰见了杜家表哥,他办完事还会来访。外祖母,要不要跟门房说一声?”
谭氏颔首,叫华裳去打声招呼,旋即陪着伽罗入内。
屋里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几乎没半点改变,伽罗脱了李昺的披风,折叠整齐,见谭氏只瞧着她,便微微一笑,“外祖母瞧什么?我脸上雕了花吗?”
“长得本来就是朵花,哪还需要再雕。皇上没再拦你?”
“嗯。”伽罗垂首抚平披风,不去看谭氏的眼睛,只道:“应该是想通了,那天虽责怪我欺瞒他,后来连着忙了两天不见踪影,也没再计较。我说要离开,他也没阻拦。”
她说得水波不惊,谭氏瞧着她,“就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皇上身份尊贵,即便曾在陇右受过委屈,却也是龙章凤质,天之骄子。先前不告而别已是不敬,后来又苦苦瞒了他一个月,再没脾气的人,碰见这种事都该生气,何况他本就性情冷硬?他那样骄傲的人,自然不肯再吃闭门羹,自取其辱。”
这样说着,心里竟又觉得酸涩起来。
她确实太愧对杨坚,那样骄傲端贵的东宫殿下,在朝堂沙场翻云覆雨,俾睨傲视,却为了她一退再退,最终还空手而归。
若换了旁人,碰见她这样可恨的态度,恐怕早将她处死好几回了!
谭氏瞧着她的神色,再度叹气。
放在身边养了四年的外孙女,伽罗的性情,她比谁都清楚。那双眼睛里明明还泛红,整个人都颇低沉,却偏要藏起心事,只扯出个并不真心的笑容来免她担忧愈发让人心疼。
那袭披风被抚得没半点褶皱,伽罗却还在抚弄,显然是心不在焉。
谭氏朝华裳递个眼色,等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踱步到她身边,稳稳扶着伽罗的肩膀,揽进怀里,“前晌的时候,其实皇上来过这里”她声音一顿,看到伽罗愕然抬头,遂道:“他没告诉你?”
“他当真来过?”伽罗却是反问,疑惑不解,“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心事不肯对他说。他来此处,还能为何?”谭氏温和的声音里尽是无奈,携着她慢慢往内室走,“先前我还不知道,原来他竟如此诚心。”
伽罗垂眸,揪着衣带,“他说了什么?”
“他来问事情的经过缘由,问你究竟为何决意离开。”
“外祖母都告诉他了?”
“说得透彻明白。”谭氏抚着伽罗肩膀,眼底藏有笑意,“皇上毕竟也才二十岁,怕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拿着你没办法,就只能来这儿探问内情这于他那样的身份,实在是艰难的事。他肯来,必是将你好生放在了心上,这一点,连我都没想到。”
这着实出乎伽罗所料。
以杨坚的性情,向来骄矜端贵,在满朝文武跟前都未必肯给多少好脸色,却能在吃过闭门羹后不久,屈尊来访外祖母,还是为了她的这些小事,实在让人意外。
难怪他今日态度陡然折转,却原来是早有线报。
她坐到桌边,见碟中有新送来的鲜橙,随后取了银刀破开,问道:“然后呢?”
“皇上说,如今隋城情势危急,你又顾虑太多,他分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等出了隋城,危机稍解,再跟你细论此事。”
所以杨坚今日放她出白鹿馆,并不是撒手的意思?
伽罗微愕。
谭氏却叹了口气,“从前我只是听你说他的事情,以为他心意有限,所以你执意要斩断往来,我虽遗憾,也未力劝。从这回的事来看,殿下待你的心,比我所想的要诚挚许多。而你自出了东宫,非但不见欢喜,反而郁郁寡欢。伽罗,良人难得,一旦错过,便是终身之憾。”
“我知道,但是……”
“你那些顾虑,我早就说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和你父亲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总能有法子自保,你不必顾虑。而皇上,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样轻易动摇退缩。”谭氏温声打断,握住她的手,“这两天你且静下心来想想,若没有太上皇那句威胁,你是否愿意回到东宫去。认清了心里的想法,回头见着殿下,才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细谈,明白吗?”
伽罗默然。
比起重阳时,经过月余别理,她也渐渐领会了这场别离背后的含义。
也渐渐明白,终身错过的遗憾,恐怕比她所预想的沉重许多。
今日步出白鹿馆时的心情,着实比重阳那日与杨坚擦肩而过时,难受了太多太多。
这些都是她在做决定之初完全没有料到的。
谭氏又道:“殿下虽行事霸道,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倘若你真的已对他无意,不情愿再回京城,他自然不会苛求。你先想清楚,再跟他谈明白,后面的路如何走,届时自然能看明白,千万别钻牛角尖。”
伽罗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
倘若没了那层顾虑,她愿意回东宫吗?
当然是愿意的。
她最初抗拒杨坚,便是顾虑着端拱帝的态度。直至端拱帝威胁过后,那层顾虑便成了包袱,重重压在肩头,让她不敢向前,步步后退。
倘若抛开端拱帝,关乎东宫的记忆在此时想来,仿佛沾了少许蜜糖。不提杨坚陪她看过的流萤灯火和诸般景致,单是逗弄阿白时回头瞧见的他的眼神,回味起来也足以让人沉溺。所有的惊慌、悸动与欢喜都印刻在脑海,甚至连杨坚最初的冷厉眼神,在月余分别后回想起来都让人眷恋。
那些东西当时不觉得怎样,此时回想,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这样想着,仿佛肩上的重负果真卸去,能令她稍稍喘气。
甘甜的橙汁顺着喉咙入腹,伽罗趴在桌上,半晌,眉间犹豫渐去,唇角微微勾动。
李昺如约造访时,已是深夜。
他还是白日里的劲装,只是在外头罩了件黑色的外裳,夜色下走来,若非有甬道旁灯笼映照,几乎难以辨认。
到得厅中,他先给谭氏问安,说在外面诸事不便,深夜叨扰,且请恕罪。
谭氏笑着招呼,亲自沏茶,将桌上蜜饯糕点摆到李昺的面前,说先前在东宫时,多蒙他照拂,只是走得仓促,未及道别,是伽罗有其难处,叫李昺别放在心上。
李昺笑着说老夫人客气,又问伽罗这一个月里的经历。
末了,才不甚确信地问伽罗,“殿下当真愿意放你走?”
伽罗原本是确信的,经谭氏那番话,却不敢笃定了,只道:“应当愿意,不过还没松口。”
李昺沉吟片刻,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白日里匆忙,未及细问,那封信我没见到,也不知你的打算。隋州近来很不安稳,倘若殿下松口,你和老夫人打算去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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