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父皇是答应了,最难的这道关口跨过去,往后的路会平坦许多。他原以为,武元帝怀着那样深的仇恨,不可能轻易答允退让,却未料事情竟能顺利,像是本该费尽力气才能得到的东西被轻易赐予,他举着重锤砸下去却触及柔软面团,反而觉得不真实。
方才的强硬对峙收敛,杨坚没再追进去打搅,走出殿外,才召来徐善。
“近来父皇可有圣躬违和?”
“太上皇昨晚受寒,夜里咳嗽了几声,太医已请过脉了。”徐善躬身回答。
杨坚犹不放心,“太医怎么说?”
“开春时太上皇身子不爽利,数日未能上朝,殿下是知道的。那病根儿还没除尽,昨晚又受寒,怕是得多吃几服药才行。老奴已吩咐人按着时辰熬药,殿下放心。”
杨坚颔首,“倘若父皇身子不适,劝他多歇息。”
徐善拱手称是,见杨坚走远,才缓缓直起腰身。
殿门敞开,杨坚既已离去,殿内便只剩武元帝一人。徐善走进去,循着武元帝素日习惯进入内殿,就见他斜靠在明黄短榻上,把玩手里一枚玉佩,神情中稍露疲态。
那玉佩徐善认得,虽不知来处,太上皇却时常把玩,必定是心爱珍重之物。
他没敢打搅,躬身侍立片刻,就听武元帝开口叫他。
徐善应声上前,扶着武元帝坐起来。
“去给朕备份礼,”武元帝将那玉佩收起,沉声道:“用最好的锦盒。”
徐善躬身应诺,半天也没等到武元帝后面的吩咐,不由低声问道:“太上皇,锦盒内赏赐何物?”
“空着,不放任何东西,但锦盒务必用最贵重的。你亲自带人送去鸿胪客馆,给独孤伽罗。”
徐善微愕,应命去寻了锦盒,放在金盘中,覆以明黄绸缎,捧至武元帝跟前。
武元帝似在出神,心不在焉地看过,叫徐善附耳过去,叮嘱了几句。
鸿胪客馆内, 伽罗正站在窗前出神。
今日宣政殿中, 戎楼虽未提及她的身份, 但当时武元帝和姜瞻、彭程等人的惊讶她全都瞧见了。以那些人的本事,恐怕不费吹灰之力, 就能从使团中探得她跟戎楼的关系自白鹿馆会面后,戎楼对此没半点隐瞒。
这鸿胪客馆内屋舍宽敞,因去年经了战乱,近来没有外人入住, 加之戎楼是贵客,安排得格外宽敞。她和冼氏、华裳独占一处院落, 内有官署分派的仆人伺候,外有卫队值守, 这会儿天色将暮, 格外安静。
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冼氏劳顿了整日,正跟华裳在屋内歇息。
伽罗走到廊下,瞧着院角一树盛放的海棠。
院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她瞧过去,便见有数名宫人在侍卫小头领的陪伴下进来, 为首那人她认识, 正是武元帝身旁最得力的掌事内监徐善。
徐善的身后则跟着四名小内监,右前那人手中捧着东西, 上覆明黄缎面。
伽罗心中诧异,见徐善往这边行来, 忙迎过去。
负责这一带禁卫的小将不知内情,还在旁解释道:“这位是内侍监徐大人。”说罢,见徐善挥手令其退下,遂恭敬告退内侍省首领太监位居三品,又是日常伺候皇帝起居,最能揣摩圣心的人,走出宫来,有时甚至比不得宠的宰相都受敬重。
伽罗自然知其身份,屈膝为礼。
徐善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寻常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向伽罗说了声“借一步说话”,便带头进了侧殿。
随行的少监紧随其后,进了侧殿,掩上屋门。
伽罗心中狐疑,站定了才道:“徐大人亲自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太上皇特地命我来给傅姑娘送一份厚礼。”徐善招手叫少监近前,轻轻将那明黄缎面揭去,旧件纯金打造的莲花纹托盘中,摆着个极精美的锦盒。
盒子宽有九寸,高有六寸,以上好檀木制作而成,纹理细密,光泽照人。盒身虽无装饰,盒盖却以金片包裹,上头雕刻祥云,正中间是个栩栩如生的金制龙首,被瑞云拱卫。盒身正中间围绕一层明黄绣锦,龙腾云中,昭示皇家威仪。
一枚精致的金锁缀在盖身衔接处,封住里头宝物。
伽罗满心不解,怎么都没料到,武元帝竟然会突然给她送礼。
即便他应已察知她的身份,但旧事横亘,外祖父戎楼虽是南陈国相,怎么也比不得他的帝王威仪。武元帝怎会突然转了性情,送她“厚礼”?
正猜疑不定,对面徐善却笑了笑,叫少监凑近些。
“这是太上皇特地命准备的,用的是最贵重的规制,方显太上皇隆恩重视,也能彰显”徐善似犹豫了下,“彰显皇上待姑娘的赤诚。我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太上皇赏赐过谁这般重礼,姑娘务必好生收着。”
这话说得古怪极了。
伽罗不敢深信,心底里却还是好奇,不知徐善这般郑重其事,里头会藏着何物。
武元帝未必是善意,但碍着外祖父,也不至于拿父亲或外祖母的东西来威胁恐吓她。那么……她稍稍犹豫了下,去掉那枚虚扣的金锁,揭开盒盖,里头仍旧是明黄缎面,底下一方朱红细绒,确实空空荡荡,没任何东西!
没有本该盛放的稀世珍宝,也没有作为威胁的父亲或外祖母的随身东西。
里头空无一物!
伽罗满心愕然,下意识看向徐善。
只见徐善笑意更深,“事关殿下,太上皇赏赐这份厚礼,以傅姑娘的聪慧,想必能解其意。”
伽罗满头雾水,知道武元帝不是好意,却不知他的确切意思。
索性再度屈膝,道:“还请徐大人指点。”
“太上皇的深意,傅姑娘慢慢领会便是,哪是我能指点的。”徐善接过那金盘,交到伽罗手上,“我朝和南陈正要商议缔盟之事,这是太上皇单独送给傅姑娘的厚礼,想必以傅姑娘的聪慧,在领会深意前,不会说与外人。否则,便是为难我们这些跑腿的人了。”
说罢,也不等伽罗叩谢皇恩,自带着少监出殿去了。
剩下伽罗站在里面,满心狐疑不定。
双臂之间,金盘檀木盒格外沉重,那盖子仍旧是掀开着的,里头空无一物。
她大约明白这空盒的涵义,只是不甚确信,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送此“厚礼”。
不过徐善最后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武元帝这份“厚礼”显然不是善意,倘若伽罗贸然对戎楼或者杨坚提及,武元帝必会以内监办事粗疏,忘了放礼物为由,拿两条人命搪塞过去。
这是要她吃哑巴亏,将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果然没有低估武元帝的心胸。
伽罗嗤笑。
杨坚在中书省忙到傍晚才回宫复命。
碰巧段贵妃叫人精心备了粥菜,以武元帝近来劳累为由,请他过去用晚膳,顺道也叫乐安公主和贺昭陪着说说话,国事繁忙的间隙里享些天伦之乐。
武元帝自无不允,叫杨坚也随他过去,一家人用膳。
今日为伽罗殿下妃位的事,杨坚才欠了他极大的人情,瞧着父皇鬓间愈来愈多的花白头发,并未推辞。遂陪着武元帝前往仪秋宫,直至用了晚膳,才踏着夜色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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