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砚山再次停了下来,似乎想给自己这个小儿子一点思考时间。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样的文章,爹当年作不出,也不屑去作。天底下总需要有那么一些人,写那种不和人心的文章,做那种不和人心的事情。这种人当然不讨喜,但后来的历史会证明,这些人是对的。”
“爹就是这样的人。”
李崖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自他有记忆一来,李砚山似乎很少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就算在朝堂上,李砚山也从来都是以少言寡语著称,不然也不会有李寡妇这么个外号。
李砚山今天说的这些话,似乎比过去他几年里和儿子说的,加起来都还要多。
“爹和你说这些,倒也不是想和你说,爹有多么厉害,或者有多么光明无私。世人皆有私心,爹也有。若是既能做一个太平首辅,权倾天下,又能回家之后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爹当然也愿意。但问题是,就算爹如今被市井百姓们称之为二皇帝,这件事一样不是爹说了算的。当然,就算宫里那位真正的天下共主,一样也是如此。”
“自乾安年间以来,爹成了明面上的天下第二人,成了大离的裱糊匠。至于原因,这些年你接触的隐秘也不少,应该也猜到了。当年先帝本不该那么早坐化,本来还有百余年的寿元。然而自当年那场刺杀之后,原本不该继承大统的信王殿下,成了可以继承那尊玉皇的唯一继承者。先帝没有办法,只能尽早坐化,将毕生修为传于陛下。”
“但是,就算如此,陛下想要将先帝的毕生修为全部转化,仍是需要很多时间。毕竟,在当年那场刺杀之前,谁都不认为当时的信王殿下,有机会继承大统。就连当时的信王殿下自己,也为了避嫌,不得不进行自污。”
李砚山今日没有半点遮掩,他所说的这些,任何一件事传出去,都势必要引起整个天下的巨震。而对于这些事情,李崖虽然早有猜测,但真正听自己的首辅老爹说起,仍是显得尤为震撼
“但如此一来,却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李砚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自万年前皇祖开国以来,大离历代皇帝,从未有任何一人在周天境继承帝位。就连返虚后期之前,都不曾有一人。以周天境继承帝位,就意味着无法完全掌控那尊玉皇,我大离天下共主的位置,便坐不安稳。所以自前朝嘉裕末年开始,便有了这个计划。我如今也不怕泄密,实际上在过往的这三十年里,陛下并非躲在宫里不愿上朝,而是一直在外游历天下!只为了尽快破境如返虚而已。”
“至于朝堂上的日常运作,便需要再挑选出一个人,来代替陛下主持。这个人,要有主持天下的大才,要有足够的手腕,而且还不能是皇族中人。”李砚山忽然伸手指向自己,“你也猜到了,这个人,就是你爹我了。”
“所以啊!爹自打当上这个是首辅那天起,其实就已经注定最后的结局了。”李砚山忽然变得神色黯然,说道:“自八千年前,辅政大臣制度诞生以来,历代首辅,都是协助陛下的辅官。唯有你爹我不同。在过往这三十年里,你爹我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把持朝政。以周天境把持朝政,而且让天下见识到了我的手腕,给了后世修为低弱者一个辖制高位的希望!这个口子,是我李砚山打开的,也必须由我李砚山关上!”
“如果任由这个口子打开,以后的大离陛下,该如何以君威慑领天下?尤其是万年之期将至,等到陛下归来,将一个权倾朝野三十年的首辅,说杀就杀,自然可以快速立威,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掌握朝局。”
“若是爹不想死,就算是陛下,难道就真的能杀得了我吗?”李砚山摇了摇头,笑道:“但爹若不死,以后的天下,就会开一个坏头。除了如今虎视眈眈的几大圣地宗门外,会有更多的人在心里觉得,大离朝廷不算什么。那张天下共主的座位,自己也可以去坐一坐。你算没算过,到时候要死多少人?!爹就是真正的千古罪人!”
“乾安年间的这道门,被我李砚山亲手打开,再用我一家的性命去关上。”李砚山不由感慨道:“一个权倾天下三十年的首辅,尚且说杀就杀,我李砚山这个名字,会不会成为后世某些人的一记清凉散?”
李砚山今日的这份言语,对于李崖而言,无异于是一声晴天霹雳。
但同时,也让他之前生出的那个念头,彻底坚定了起来。
“其实这些年,爹一直很想和你们几个,好好坐在一起,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李砚山伸手摸了摸李崖的脸庞,柔声道:“但是爹不敢,爹怕这样做了,心就狠不下来了。”
李崖已是泪流满面。
……
这一晚,李崖留在了潮生园,和李砚山难得的吃了顿饭。非但这样,李砚山还让人请来了另外两个儿子的一家,还有那位陪伴他多年却从未计较什么的妇人。一大家人坐在春兴湖畔,享受了一顿多年没有享受过的温情。
而在这一晚之后,极少有人知道的是,李崖竟然在那位次辅大人的安排下,再次返回了刑罚院的监牢。
数日之后,一个惊人至极的消息,如同一声春雷,响彻整个离都!
首辅李砚山之子李崖,当街杀人之罪,被判轰杀,当日执行。
消息传出后,满城哗然。
谁也没想到,叱咤风云多年的离都第一纨绔,背后有着朝中最大的两座山头支撑的年轻人,竟然真的死了。
这一天之后,离都再没了李崖的消息。
只是同样是这一天,很多有心人注意到,身为次辅的余福,拎着酒前往潮生园登门拜访。
潮生园内。
余福看着这位已经很多年滴酒不沾的老友,今日破天荒的比自己还能喝,竟是会心一笑。
“老三这孩子,真的是很孝顺啊!他是真的很想给你留个后,所以才答应我的计划,以死换生。”
“我给他布置了四条路,东海的天玄宗,原陵曹家,蜀州的两剑山,还有那极北之地。未来的天下,或许会乱的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但只有这四个地方,会是乱一时而稳一世。”
“别问我老三到底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他自己选了新的身份以后,便是如游鱼如海,今后我们谁也找不到他了。”
“至于老大老二,其实我也找过他们。但他们两个,性子终究更执拗些。就算猜出了真相,也宁愿最后和你这个当爹的死在一起。”
“你运气真好,生了三个儿子,都这么好。”
明明没有喝醉的余福,却仿佛是在醉酒乱语。而已经醉的瘫倒在躺椅上的李砚山,这时却仿佛完全清醒一样,朝余福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别谢我,其实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砚山瞬间愕然,半晌之后,笑容灿烂,然后看向远方一望无际的春兴湖湖面。
既像是远望着那位即将归来的天下共主,又像是望着那位此生不会再见的小儿子,离开时的背影婆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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