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狂药,可真不假,单看曹诺眼下这样儿,哪里能想到他昨天还踩着凳子辱骂圣贤呢。
余锦年不由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季鸿,心里又道,却也不全然对,季鸿这人喝了酒就与别人不一样,人家是娴静之人突然就登高发狂,他却反而是从深沉莫测走向幼稚乖顺,实乃一番奇景。
若是有闲,定要再喂他喝酒玩玩。
季鸿且不知自己已经沦为了余锦年志在必得的“玩物”,还万分贴心地给人夹了个蒸饼,又知他喜吃虾酱,在蒸饼上抹了薄薄一层虾酱才递给他。
心满意足地吃了饭,便是照旧开业下板,因着快到冬至,这一年也没多少过头了,余锦年今年赚了不少钱,便想着也该给二娘她们做些小玩意,好欢欢喜喜地越冬过年,于是就想到之前杨家送来的那匣珍珠,便拉着季鸿要去首饰铺。
只不过他这个穷惯了的小老百姓,别说造首饰了,就连哪家的首饰好他都是一头雾水,曹诺听了,自告奋勇地与他们带路,说认识个朋友就是造首饰的匠人,手艺自没话说,工钱还便宜。
余锦年回屋拿了两锭小银,又用绢帕包了一把珍珠,就跟着曹诺去了。
曹诺不愧是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他介绍的铺子果真不错,掌柜的人也实诚,多少银打多少首饰,雕什么样的花,收几钱工费,都与余锦年说得明明白白。余锦年与季鸿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打一副珍珠银耳坠给清欢,一对珍珠手钏给二娘,就连穗穗也没落下,做了个银杏叶形的小吊坠,嵌上珍珠,直接穿根红绳戴。
算是物尽其用了。
如今余锦年私库丰富,造这些小银饰的钱已不在话下。如今妇人们的项链多是大珠、玛瑙、琉璃、翡翠穿成一整条,下面再坠硕大的挂坠,年纪轻的女娘们亦或者是戴项圈璎珞,至于余锦年说的单用红绳系的豆大的小吊坠……除了小孩子的长命锁,谁也没见有这样戴的。
不过少年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季鸿倒已习以为常,掌柜的则是拿钱办事,都没什么异议,只有曹诺说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便带着一条。”
说着自衣领间扯出一段红绳,绳子末端栓着一枚不知是狼是狗的尖牙,两头用金银镂了个尖罩,嵌着小粒的红绿玛瑙,这骨牙原本虽样貌狰狞,如此这般的一装点,反而看着很是秀致,不像是曹诺这般粗汉子会买的,倒像是什么人送给他的。
三人付了钱走出银匠铺子,已到晌午,曹诺下榻的客栈在附近,他虽与余锦年二人相处不过一夜时间,却觉十分亲和舒适,已将他们兄弟二人当做朋友,便提出去隔壁茶楼吃些酒水点心再分手。
盛情难却,余锦年和季鸿只好跟了进去,临窗坐下,随便点了盘当家的紫玉草饼,配了壶菊花汤。
紫玉草饼听着便清爽,其实是紫番薯制成的糯米小饼。是用糯米粉与玉米粉拌水搅成白浆,蒸熟后晾凉,再用手一团团地捏上紫薯泥馅料,此外还有红绿豆沙、果味、茶味等,最后都在井中镇凉即可食用。
因糯米皮晶莹透明,隐隐映出了里面紫红馅儿的颜色,乍一看,还真如玉一般温润剔透,故而叫紫玉草饼。
吃茶时,曹诺又心有感触,捏着一团紫玉草饼道:“想当年在兴宜府,我临窗夜读染上风寒,谁想一病不起,那时食不知味,只觉大限将至。玉姚便提着一盒草饼来看望我,并将这枚祛邪护身的骨牙送给了我,说来也是奇了,自从佩了这骨牙,我这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强,连气运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他一时又悲伤起来:“可再得财运,我也不过是个末流商户,如何配得上侍郎大人的女儿。她如今已是官家贵女,或许做官太太才是门当户对罢……唉,药啊!不知他对你好不好!”
余锦年昨日趁醉是套了曹诺不少话出来,但大多是青梅竹马如何你侬我侬,整整吃了一吨的狗粮,关于严玉姚的病情,却也只知道了其中一二——不过有一样是知晓的,这严玉姚以往身体康健,并无任何隐疾,她那眼疾实在是毫无征兆。
只不过听曹诺所言,他与严玉姚应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一对,那日严玉姚与严荣争吵,也看出她对这桩亲事有些不满。而且余锦年怕曹诺关心则乱,并没有告知他严玉姚生病这回事。
好好一对鸳鸯,竟是眼见要散了,余锦年不由也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季鸿似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背以示抚慰。
三人正相视无言,自堂中进来个着粉裙的细瘦女娘,眼下一团乌青,无精打采的,手里提这个小小的食盒,有气无力地与掌柜的交谈道:“劳烦掌柜的,给装两碟紫玉草饼,我家姑娘病得厉害,胃口不好,只你家的草饼还吃得进口。”
曹诺听着这声音耳熟,便回头看了一眼,瞧清楚了那小女娘的样貌,霍然站了起来,带翻了脚边的凳子:“——粉鹃!”
粉鹃闻声一瞧,也讶道:“姑……”
她险些顺嘴喊成了姑爷,毕竟当年这桩娃娃亲两家都满意得很,自家小姐虽然嘴上不说,脸上却是羞答答的,她和小姐自小一块儿长大,是一体同心,知道小姐的心思,便时不时地打趣地叫曹诺“姑爷”。粉鹃回过神来,忙改口道:“曹公子!”
“您怎么回来了?何日回来的?”粉鹃见到曹诺,就似见了多年未见的老乡亲,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您恁地才回来,您可知我们小姐过着怎样的日子,她都、她都病了!”
曹诺大骇:“什么,姚儿病了!如何就病了?”
粉鹃以帕拭泪,低声道:“我也不知,如今眼也瞎了,大夫也无药可医,还不知能有几日活头。府上大公子却还指着小姐去联亲,昨日又在门外不知与小姐说了什么,小姐回来便以泪洗面,饭也吃不下了……”她啜咽两声,扑通给曹诺跪下了,泣道:“姑爷,粉鹃只认您这一个姑爷。您对小姐好,粉鹃都知道,求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家小姐,她如今病着,又不吃不喝,还能撑得几日啊!”
余锦年听罢也吃了一惊,这严玉姚怎么这样硬脾气,她本就瘦得似杆儿,再绝两天食,没等那怪病夺了她的命,她就先自个儿气绝身亡了。
曹诺也急得团团转,奈何却不能进府去看望严玉姚,他以手捶胸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计,忙不迭将颈上的骨牙解下来,塞到粉鹃手里,道:“将这个拿给姚儿,她见了就知道。让她好好吃饭治病,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
说不下去了,曹诺眶里也凝出了水雾,只握着粉鹃的手一个劲儿重复“好好儿的”。
粉鹃揣着骨牙跑回严府,曹诺也楞起了神,余锦年见他也无心再赏茶,就拖着自家季公子先行告辞,走到路上,季鸿见到路旁的担郎,便道:“买些果子回家罢。”
“嗯,你看着买罢。”余锦年随口应道,心里却还在想严玉姚的病。
季鸿便暂时松开他的手,到担子旁去挑选采买,俱是些新鲜水灵的苹果橘子,还有南边来的油梨,他看着都好,却不知该怎样挑,纠结了好一会儿,就让担郎给各选半斤。
余锦年仍在原地苦思冥想,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抓住,他正抓耳挠腮,忽地身旁一户人家的门从被人从里面踹开来,里头连滚带爬跑出个男人,两手拽着裤头,紧接着后头追出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提着一桶泔水吼骂道:“别以为换身儿衣裳就是贵人了,在外头人模狗样的我不管,可要跟老娘我作威作福?——你算个屁!滚!”
——哗啦一声!
那男人躲得快,往旁边一出溜就没了人影,余锦年却愣愣地站那儿,被人浇了一头一脸的泔水。那边季鸿付了果子钱,一回头,见少年神色茫然地站在一地秽物中,心下一震,买好的果子也不及拿了,当即快步冲了过去将人护住,眸中骤冷:“发生何事?”
“哟,哎哟,这这这可是个误会!”那泼泔水的妇人吓得连连道歉,“我这是教训我家男人呢,谁想这小哥儿就杵在这儿,躲也不躲……”
季鸿也不嫌他身上恶臭,抬手摘掉了挂在余锦年头上的两片菜叶,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年,他似傻了一样,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锦年,”他唤道,“锦年?”
“……”余锦年喉咙里呼呼两声,似是要说什么,不过片刻,他就突然兴高采烈地大叫道,“啊,原来如此!”
那妇人惊得一退,季鸿也怔住了,两人齐齐地盯着少年。
过了半晌,余锦年才醒过神来,他终于恢复正常,捂着鼻子怪叫道:“我天,这什么味儿,臭死啦!阿鸿,你这是领我钻了泔水池吗?”
季鸿一顿,片刻哭笑不得道:“你还好意思说。”
第64章 炒青鱼片
信安县伴水而生,城外有江河环过,城中也穿插着几条河道,河道时窄时宽,细处仅能容两顶摇橹船交错而过,有些沿着江河水道来的走商船客便将大船停在城外码头上,再摇个橹船进城来卖货,他们在宽敞处泊船,在船头立上彩色幡子,以船为摊,开始叫卖。
有的会待上三两日,有的卖上一日便走了,每日船只熙来攘往,今日的船客明日未必能再见到,因此河边每天的河货皆有不同,不过因为停留短暂,这些货也是真真假假说不清楚,全靠自个儿眼尖去淘,指不定还真能淘出些好东西来,当然,若是今儿个被骗了,明日诉苦也没地儿说。
某些地方小船聚得多了,一些摇橹船为了方便,之间又会架上木板供客人穿梭行走,渐渐地还真有些河上市集的感觉,因着行人走在船上摇摇晃晃,似浮在云端一般,又因这市集时聚时散,因此时人又称这样的河上集市为“浮市”。信安县城中便有三四处这样的浮市,每至月初月中都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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