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而求其次,不能当苏亭的新嫁娘,就要当苏亭的掌上明珠。可他却忘了自己方才还叫人把他给烧了,烧了的人不能入土为安,是不能投胎转世的。白海棠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苏亭的动静,怕苏亭听了不高兴,片刻又矢口否认:“算了。”
苏亭点点头:“依你,都依你。”
白海棠有些高兴,好像自己来世真的可以做人家的宝贝闺女了。苏亭很体贴的,对女儿也一定很好。他可以尽情地撒娇,也不用再怕苏亭会生气不理他,还可以叫他抱着举着牵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啊。
还没转世,他就已经无理取闹起来了:“亭郎,我想看雪。”
信安的雪化了,苏亭道:“等你好了,我们去京城看雪。那儿雪大,像被子一样厚,能盖到腿上,落到肩头也不会化。等冻结实了,还能雕雀儿鸟儿,摆在屋里看。到时候给你雕个海棠。”他没去过京城,根本不知道京城的雪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京城的冰究竟能不能雕花。
不过白海棠被逗笑了,这就行了。
白海棠说:“我运气好,一定会好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白海棠都没有再说话,苏亭能听到他长进短出的呼吸声,时而急促一阵,时而骤然停断一瞬,苏亭感到自己像是被人勒在悬崖上,随着他时断时续的喘息而战栗发抖。
远远地看见了城门,提着灯笼的游人三两相伴,苏亭喜极而泣道:“海棠,我们要进城了。”
“……”白海棠半晌没回应,又或许是回应了,但是声音太小而没有被苏亭听见。直至二人拖着残脚,走到一片灯影下,苏亭才听到白海棠的一声呻吟,他说:“亭郎……我好疼。”
“马上就到了!”苏亭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估计已经肿了,踩在地上一用力,就像断了一样疼,他把白海棠往上托一下,咬咬牙继续边走边跑。
上元节的灯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银月斜挂在枯朽的枝杈上,月晕里有两只雀鸟互相叼啄着对方的羽毛,树下一对青梅竹马的稚子在点花灯。
戏坊歌楼彻夜不息,里面唱着朝也思暮也想,如梦如烟。
一袭红袖拖在地上,裹起千百尘土砂砾,脏了,泞了,依旧鲜红如血。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从他们身边擦过,忽地感觉阴森森的,他一个回头,指着路上那个跛脚的年轻人,骇道:“小哥儿,你背上——”
那人理也不理,只一股脑地往前走去。
一碗面馆已经静了,只时而能听到两下二娘的咳嗽声,清欢夜半起来,给二娘端水。这夜众人都玩得很疯,才刚睡下没多久,清欢此时也困得头昏脑涨的,没燃尽的花灯被年哥儿挂在了檐下,是只五彩斑斓的鸳鸯。
等烧水的功夫,她先蹑手蹑脚去看了眼正在前堂打地铺的段明,回来后靠在厨房门口仰头看了会儿,这厢铫子里的水才咕噜咕噜地响,店外的门板突然就被人砰砰砰地砸起来。
“——小神医!小神医!”
段明都被叫激灵了,清欢愣了下,忙也跑到年哥儿门前,笃笃敲了几声:“年哥儿!门外听着是有人来求医!”
“这半夜的是谁呀?”余锦年睡得还不深,一下就醒了,糊里糊涂坐起来套上鞋,他前脚要出门,后脚季鸿在他背后翻了个身,也起来了,从椅背上摸到披风,跟出来裹在他肩上。
三人一前一后出来,清欢和段明帮着下板。
苏亭跪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尽是灰尘,怀里还搂着个红衣美人,他一见余锦年出来,登时连滚带爬地蹭过来,央求他道:“小神医!你快看看,海棠他——”
余锦年赶忙蹲下身,把那片鲜红衣襟扒了扒,露出白海棠的脸来。清欢见了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大惊一声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凉气,季鸿也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测了脉,摸了四肢,余锦年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余锦年每退一步,他就胆怯一分,苏亭猛地拽住他的裤脚,喉咙里有些哽咽:“什么意思……小神医,你快救救他啊!”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季鸿,似乎是求助,也似乎是纠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唇,轻轻叹声气,无奈道,“苏亭,他已经——”
“怎么会、怎么会!”苏亭歇斯底里地叫着不让余锦年说下去,他一手抱着白海棠,另一只手死死地揪着余锦年的衣角,眼睛瞪得通红,可即便他瞪得再圆,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你不是神医吗,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吗,你再试试,救他一救。海棠运气很好的,他说过自己是天赦入命,能逢凶化吉的!”
他纠缠住了余锦年,神色慌乱,手下也不知轻重,季鸿沉着脸走上来把两人撕开,将少年扯到自己身后。
余锦年从季鸿肩后走出半步,低声道:“苏亭,海棠他……生机已断。我是人不是神仙,抱歉,我也无能为力……”毕竟四肢都凉了,恐怕只有阎王府君大发一下慈悲,才能救他。
苏亭愣住了,似个僵在原地的石块,他不能相信方才还与他游船饮酒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离他而去。他低头抱紧了白海棠,一句话不说,也不觉得对方七窍流血的脸庞有多恐怖,这是他唯一一朵海棠,是一生只为他绽过的白海棠。
好半天,余锦年见他垂着脸默默不语,忍不住劝慰道:“苏亭,想开一些。过会儿我叫人陪你回去罢……”他见苏亭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般,不禁疑惑,“苏亭,苏亭——苏亭!”余锦年大叫一声,揪起苏亭的领子,这书生脸色青红,是活活给自己憋住了,他用力拍打着苏亭的脸:“苏亭,回神!喘气儿!”
他啪得一巴掌甩在苏亭脸上,苏亭一瞬间惊醒,张开嘴用力吸了一下,猛倒了一口气之后,他才茫然地看着余锦年,顶着张泛起红色掌印的侧脸,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像是个刚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水鬼。
余锦年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受不住打击,而屏息时把自己憋死,但苏亭的模样实在是让余锦年感到害怕。死一个就够了,他不想再看到苏亭也死在自家面前。
季鸿抬了抬下巴,段明走过去,一个扬手敲下去。
余锦年过去查看了一下,确定苏亭只是被敲晕了,没有被直接敲死,他正松了口气,思忖着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听季鸿吩咐道:“去,连夜备两副棺材。”
段明也诧异:“公子……两副?”
第90章 红糖松糕
两副乌黑的棺材,连夜偷偷地摆进了一碗面馆。
余锦年低头看着躺在棺材当中的白海棠,心道,自己最担心的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戏子和书生,本就是不平等的,白海棠向来敏感,自视低人一等,后来又得了杨梅疮这样难以启齿的病,就更是陷入无法自拔的怯懦颓丧当中。
他一直担心白海棠想不通这一茬,担心他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只是谁也没想到,到最后,看似已逆来顺受的白海棠,终究还是选了这样一条路。
段明帮忙抬棺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让边缘的木刺扎破了手,便被余锦年禁止再去触碰白海棠,只好转而去扛昏睡不醒的苏亭,搬动间,一件物什从苏亭的腰间滚下来。
竟是个小药瓶儿。
药瓶被摔破了一个角,滚到余锦年脚边不动了,他捡起来看了看,里面是枚雪白色的小药丸。季鸿接了过去,神色也不由微变。
余锦年从医多年,自然能看出来,季鸿则是身居上位,时常会接触到此物。他们二人都知道,这粒白色药丸并不是什么良丹妙药,而是剧毒之物,砒霜。
季鸿道:“是服毒?”
余锦年又仔细地嗅了嗅那丹药,吓得季鸿劈手要去夺,他才将药瓶抢了去,便听见少年说道:“不止是砒霜,还有些别的药材,怕是坊间私传治杨梅疮的白丹,说的是白砒为引,能够以毒攻毒。”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丹医道士,崇尚以毒攻毒。砒霜驱梅之说自有其道理,然而知其真意的名医或许有之,但更多的却是些一知半解便敢开炉炼丹的庸士。水银白矾、朱砂玄汞之物,入了药,化作丹,稍有不慎便是谋财害命之品,更何况是将如此大剂量的白砒炼在一枚丹中。
余锦年愤愤地啐了下:“这东西,贻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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