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把那丹药给扔了,却被季鸿拦了一下,他也不知季鸿是何意思,还以为对方自有处理之法,便也没再去管,而是自后头拿出了几条软绵的手巾,沾了清水。
服毒而死的样貌并不如何好看,而砒霜中毒又是最难看的一种,白海棠生前爱美,连脸上生个疮都耻于见人,此时自然不该让他脏着脸走。
余锦年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擦拭着白海棠的脸,因都是孔窍里破溃而出的污血,着实用了好几条手巾才擦净,但尽管脸上干净一些,脸色却仍是不好看,微微发青,显然的中毒貌。
他把沾了血的手巾扔到一只不用的瓷盆里,叫段明端出去直接烧了,自己则洗净了手,去向清欢讨了盒白粉和胭脂,轻轻给白海棠扫了一层,等彻底装点完,看着也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好歹不让人那么难受了。
余锦年趴在棺材旁,静静地看了会儿,小声道:“唉,怎么有这样的勇气。”
但却是愚昧而鲁莽的勇气,真是南辕北辙,抱薪救火,背道而驰。他想起前世自己生病的时候,尽管也很痛苦,却从来没想过去死,因为他还有牵挂。可白海棠难道没有吗,还是说,正是因为有苏亭这样一个牵挂,他才会这样选择?
季鸿也有些于心不忍,走过来捏了捏余锦年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声:“这里让段明守着,回去歇会儿罢,明日还有得闹。”
“嗯。”话是这么应的,余锦年还是在棺材旁陪了白海棠一会,直到两条腿都僵麻了,才扶着季鸿的手臂站起来,跟他回房去休息。走前,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白帕,遮在白海棠的脸上,愁道:“海棠啊海棠,你要是还没走远,在梦里劝劝苏亭,可千万不要让他也做了傻事呀!”
因为前堂停着两副棺材,这一夜谁也没能睡安稳。
苏亭做了一宿的噩梦,只是身体沉重,是累极了,也疼极了,因此哪怕是他将白海棠服药的场面在梦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梦得心都要揪碎,也始终没能醒过来。
像是一场酷刑,直把他折磨得没了气力,日上竿头,苏亭才喘着粗气突然睁开了眼睛。
“海棠!”他大叫了一声坐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等他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转过头,看到旁边并排着另一口棺材。
一碗面馆没有开店,几人早起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遂各自吃了碗粥,清欢拿着抹布默默地擦拭着桌椅,余锦年眼下微青,显然是没睡多久就起来了,此时正靠在季鸿身上打盹。季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令余锦年每一根骨头都疲懒得提不起劲来,然而被苏亭的叫声一惊,他也不得不睁开了眼。
谁也没有动,几人就看着苏亭从他睡了一夜的棺材里翻出来,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紧接着就爬起来去看白海棠,他好像是清醒了,不喊不叫,只是跪在棺材旁边静静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苏亭……”
余锦年有些担心,刚起身走到他面前,忽然听见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跟谁说话:“他真好看啊,是不是?这身嫁衣,是他亲手缝制的,为了穿给我看。”
苏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海棠的脸,可是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他把手收回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身无分文也好,去做苦力也罢,苏亭从来没想过放弃,哪怕他知道白海棠的病可能好不起来,哪怕他猜到是杨梅疮,那又如何。他可以不要同床共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两个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难道这也不行吗。苏亭把头抵在棺材边缘,仿佛身体里没了支撑的力气,嘴里呢喃道:“他为什么要吃这个药……”
明明日子渐渐地安定了,明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和海棠刚刚还去看了花灯,一起过了三桥走百病,还一起喝酒赏月,怎么转眼间就——
其实苏亭心里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无法接受。
坚持不下去的不是自己,是海棠。白海棠想让他也放弃,想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他昨夜背了海棠一路,告诉自己不能当着海棠的面哭,可眼下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仰头看了余锦年一眼,眼泪多得像是决了堤,他嘴唇颤抖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我会攒钱的,会给他治病、给他买大宅子,买很多仆从排着队叫他‘苏夫人’。哪怕他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我也照顾他一辈子……他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怎么就知道,没了他,我就会与别人成亲生子?他凭什么要替我决定?!”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苏亭瞪得目呲欲裂,忍得嗓音嘶哑。
说来,苏亭的年纪与闵懋相仿,境遇的不同却让这两人天差地别。平日的故作稳重让余锦年几乎忘了他实际上尚未及冠的事实,余锦年不禁想起年前廿四那日,苏亭夹在一群驱傩的鬼怪当中,眼睛黑亮,爱吃糖,还有一点点羞涩。
没了白海棠,苏亭像是顷刻间破碎了,他质问余锦年,余锦年却答不上来,而真正能够回答他的那个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了。他能做的,也只是走近些,让苏亭靠进来哭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低声的啜泣才渐渐停歇,余锦年似哄婴儿一般拍了拍苏亭的背,看他好像是哭得体力不支而昏困过去了,这才挥挥手叫段明过来,在前堂打了个地铺,扶苏亭过去睡。
因走动间腰间刀铃叮当作响,余锦年怕扰醒了苏亭,只好把弯刀取了下来放在柜上,之后收拾了一番,掐着时间去后厨做些清爽的吃食。
年节还未尽,一碗面馆里的蔬菜却都吃得差不多了,余锦年翻了下储存,竟都是些腊肉咸鱼,他估摸着苏亭也没心情大鱼大肉,便只切了一小块腊肉,准备过会儿剁碎了熬个腊肉粥便罢。清欢进来帮着洗虾米,直忍到粳米入了锅,腊肉虾米在米汤中浮浮沉沉,她才欲言又止地看着余锦年道:“年哥儿,那棺材……要停多久呀?我们只是个食馆子,一直摆在前堂是不是……”
“唉,我晓得。”余锦年手下调制着白米粉与糯米粉,叹气说,“苏亭那模样你也见了……等他醒了再说罢。”他熬起红糖水,要做个红糖松糕,人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希望真是如此吧。
余锦年认真地将红糖水倒进米粉当中,搅拌、过筛,一丝不苟,却不知前堂苏亭已经醒了。他也并未睡着,只是倦极了,也想逃避一下,此刻睁着眼望着头上房梁,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海棠,想那些他没有来得及问白海棠的问题。
苏亭坐起来,转头看到柜上放着的弯刀,他怔忪地走过去,握住刀把,慢慢地拔出来。
寒光四射,此时背后突然有人道:“想死?”
他被吓了一跳,刀顺势滑脱出去砸在脚边,季鸿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来,弯腰捡起了刀,用衣襟轻轻擦拭干净,重新归刀入鞘,说道:“这刀是吉刀,承姻缘的,不该用来见血。”
苏亭:“……”
“知道为何有两副棺材?”季鸿问,苏亭抬起眼睛看他,一言不发。他笑了下,从袖中摸出药瓶,在苏亭眼前晃了晃:“殉情很容易,不如先想好了要跟他说什么,省得下去以后词穷。就说……抱歉,我活不下去了,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就愿意和你一起烂在地里。”
他将药瓶放在那口空棺里,正要走,苏亭萎靡道:“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季鸿道:“既然没意思,那人世间就是地狱,又何必刻意寻死?苏亭,慢慢找罢,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也就有资格去死了。若是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等到寿终正寝,才好下去告诉他——你看,活着的确是没甚么意思。”
余锦年端着腊肉粥和红糖松糕出来,也听到这一句。不想活就没必要去死,等到愿意活,自然就不再想死,说来说去,都是死不成的,这哪是劝慰,而是完完全全的诡辩。
可看样子,苏亭好像被这个荒诞的说法给唬住了。
他正愁该怎么劝解苏亭,却没想季鸿一张嘴,直接将人给稳下了。
到底是年纪小,鲜葱斗不过老姜。
苏亭吃了一碗粥,啃了个红糖松糕,又爬进棺材里睡了一觉,彻底睡了个黑白颠倒。直到夜深人静,余锦年刚刚闭上眼,就听到前堂一声巨响。他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冲出去看,却见店门大敞,地上倒着一只棺材盖,是被人推下来的。
余锦年跑到白海棠的棺材前,往里看了一眼:“没了!”
没多大会儿,段明从外头回来,禀道:“公子吩咐说若是苏公子有什么动作,无需阻拦。我便没有拦,只远远跟着。他说,要带白海棠回家……叫我不要再跟。”
余锦年有些放心不下,想过去戏坊后巷看看。
季鸿道:“给他点时间罢,他终究是要自己选择的,那是他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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