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余锦年以买菜的名义偷偷跑去戏坊后巷看了一眼,竟发现那一方小院人走屋空,只余下满院子小鸡小鸭嗷嗷乱叫,锅里有没吃完的米,床上被褥未叠,桌上还有上元节时用来扎花灯的竹条。房间里比余锦年第一次来时,多了许多小玩意儿,应该是后来又添置的。
依然很贫瘠,但看得出有些过日子的烟火气了。
苏亭这一去了无音讯。
两口棺材没了用武之地,全叫段明劈了做柴,一碗面馆洒扫干净,重新开起张来,来往食客眼看着比年前都面色红润了一些,脸上全都喜气洋洋,富家子弟们吃多了油水,自然体贴起他们这些开店的穷人们,连赏钱也不吝多给几枚。
闵雪飞开始筹备回京事宜,车马鞍辔,无一不精,鲜少来一碗面馆找余锦年的不痛快,闵懋倒是三天两头地缠着季鸿,恨不得直接跟到房间里去和他季三哥同吃同住,害得余锦年夜夜想要与季鸿亲热时,都要先看看窗户外头有没有蹲了人。
正月下旬,城中有贵人请了隔壁府城三兴观的道长们来做斋醮,车马如龙,浩浩荡荡地进了城,道长们确是好大一番舟车劳顿,而信安城却又因此热闹了一回,城中各家酒肆食铺也忙碌起来。
今日几个贵家小辈听闻一碗面馆的美名,倒也不嫌他们店小,吆三喝五地把一碗面馆给包场了,还自带了仆婢和伶女,张嘴便是聚八仙、琉璃肺,汤作金玉羹,点要金乳酥……把余锦年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们再刁钻,也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想摆富显贵罢了。
若说真正的豪门大族,如今正窝在厨房帮他烧火呢!
忙过了这一阵,余锦年还能到前面去,假装整理柜台,实则是听那些伶女们唱歌。
席上伶女歌软嗓清,柔柔绵绵,唱得人通体舒畅,说话间店外又停下一架马车,纤纤素手撩开车帘,走下个姿容绰约的人物来。余锦年远远瞥了一眼,险些掉出了眶里的眼珠,若非是对方走近看清了真面目,余锦年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白海棠。
只不过年轻许多,比起白海棠来,多了几分娇艳,少了几分清透,眼里媚态天成,全然不似白海棠那双眼睛,粼粼波光,浅浅含情。
回过神来,余锦年拨弄着手下的算盘,听到那群公子哥儿们喊:“小兰香!”
“过来,给哥儿几个清清耳朵。”一人笑道,“这个就是如今城里最红的伶子,小兰香,可是重金难请啊!这把嗓子柔的,能掐出水来。”
“哎,你们之前那个台柱子是谁来着,本公子听过一次,那可真是绕梁三日……”另一人说着挥了挥扇子,挑了下小兰香的下巴,随口问道,“他去哪儿了?”
小兰香依依地坐在一旁,红着脸抱着只琵琶,抿着薄薄的嘴唇道“不知”。
指尖轻揉慢捻,琵琶声响泠泠,他张嘴唱起相思不露,莫负知音。
戏台上连枝共冢,戏台下随俗应酬,有几人能得知音。走了一个白海棠,转念间就烟消云散,台上一声锣响,多得是各色的牡丹芍药,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开了又谢,昨日海棠,今日兰香,花开艳过而已,谁能一一记得住。
逢场作戏最是痛快,而真正留了意的,却反被刺透了心,不知所踪了。
棺材砍作的薪柴彻底烧净的那天,是二月初二,潜龙登天。
余锦年打开店门,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前,也不知这人到底站了多久,肩头都已被露水打湿了。二月依旧晨风料峭,他衣素衫薄,形单影只,冻得脸色发白。余锦年忙回屋拿了条薄毯,出来披到对方身上。
时隔半月,他好像更加沉闷了一些,眼角微微发红,身上背着一个竹笈。
事到如今,余锦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见他回来了,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只问道:“回来了?这么冷,怎么不先回家。”
“哪里都是家。”苏亭道。
哪里都是家的意思,就是哪里都没有家。
苏亭摩摩挲挲把背上竹笈取下来,从里面抱出一个瓷罐,很小一只,装不下多少东西。他抱着那东西,神色如常,只是眼圈更红了,也许是太久无人诉说,他抬头看向余锦年时,眼睛里多了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凄然委屈,他道:“我照海棠的意思……把他烧了。他再也不会带着病痛下去了。我还带着他去四周转了转,他之前想去却没去成的几个地方,我带他去看了,曲五山上的梅花开得特别好。”
所以瓷罐里装的,是白海棠的余骨。
苏亭又道:“我本来想留一块小的,做个念想,可是害怕少了一块,海棠就不能转世了。他要是因为这个徘徊着变成了厉鬼,我会遭报应的。”
“不会。”余锦年觉得眼睛有点酸,“不会的,想留就留着罢。你……你进来吃些早点?”
苏亭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还是站这儿,进去不吉利。”
余锦年本来也不在乎这种事,最后还是把苏亭拽进来了。今日二月二,该吃龙须面,余锦年昨日就做了一些晾着,今日正好取一把下来,在沸汤里烫熟了,做了份炝锅葱油的口味。
回到前堂,苏亭还抱着他的瓷罐呆坐在桌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直到葱油的香味窜进了鼻子,他才动了动眼珠。
余锦年把面碗朝他推了推,递上筷子:“先吃罢,想好以后要去做什么了吗?”
“小神医。”苏亭鼓起勇气道,“我能跟你习医术吗……”
第91章 挂糖豆儿
二月二,龙抬头,炒豆飘香布雨忙。
余锦年抱着一筐花生和黄豆,豆子是头个晚上洗好晒干的,今儿个拿到厨房,锅里刷上薄油,将一半的豆子直接干炒香,另一半则融上红糖或者白糖,做成挂糖豆儿。
好的挂糖豆儿是一粒一粒的,是小孩子们的最爱,每逢二月二,孩童们手里攥着,兜里揣着,这样一把甜豆就是他们的虚荣心了。谁的豆儿更大更甜,这一天都会倍受崇拜。
“小年哥哥!糊啦!”穗穗突然大惊小怪道。
“啊!”余锦年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掂锅抖勺把快黏成一团的糖豆儿抖开,但锅底还是有些糖糊住了,好在豆儿没事,他用几个纸包卷了挂糖豆子,让穗穗拿去显摆,自己则颇是烦恼地提着锅去刷洗。
季鸿拿着几个小木牌进来,道:“看看这样行吗?”正说着,发现少年一脸呆滞地揉搓着一块丝瓜瓤,便过去胡乱挠了对方的头发,低头在人嘴边亲了一口,问他:“这是怎么了?”
余锦年像一只被撸炸毛的猫儿,头顶几根头发丝儿竖着,他仰头看了看,啊了一声慢慢回神:“没什么,被苏亭惊着了。”
他说着仔细查看小木牌上的字,都是开春要新换的菜品,他嫌弃自己字丑,特意求季鸿给他写的。只是看了两遍都心不在焉的,他自己还没想明白苏亭要拜他为师的事,所以暂时也没打算拿来烦扰季鸿。
季鸿琢磨道:“说来,那小子不知在做什么。”
“欸?他干什么呢?”余锦年丢下锅跑出去看了一眼,主要是怕苏亭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举动。
只见苏亭蹲在小院子的墙根底下,面前放着那只瓷骨罐,他正一枝一枝地从竹笈里往外掏花枝,有梅花的也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凌霜不败,挺是娇美,他用两根细细的藤茎缠作个圆,又一朵一朵地往里面扎花。
小叮当就趴在他旁边,似乎是觉得新奇,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对苏亭霸占了他晒太阳的宝地而不满,一直扭着毛茸茸的脑袋盯着他看,时不时嗷呜一声斥他快快离开。
苏亭懒得理它,它也懒得动手,于是一人一猫竟这样相安无事地共处起来。
越冬的枝都很脆,苏亭却颇有耐心,一枝断了他就再绾一枝,直冷得手指头有些发红,才终于是完成了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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