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先后入座,吕公子挑了临窗一处,手中竹扇轻轻推开窗页,便可见远处绯英缤纷,沿窗飘来之风也是花香袭人,心旷神怡。
不过说来也是出奇,往常高宅贵子都是后院难宁,鲜少有妻妾和睦的。这吕言嘉乃是京中吕氏的旁支后代,虽说与京中嫡支一脉间走动不多,却也是旁支的侄子侄女里出身最正统的一个,学识样貌都是出类拔萃的,比起嫡系的子孙来也差不了什么。
这一代的吕氏家主少年在京外长大,颇念旧情,很是提拔吕言嘉这个远亲侄儿。吕言嘉为人风流却不下流,早年间在红坊绿馆之间留下不少韵事,最出名的一件当属他“七弦定情”的事来,这事说来也没什么可讲,多是旁人添油加醋来的。
道是吕言嘉数年前南下访友,途径一地,便闻河上画舫瑶琴泠泠,歌声阵阵,正值七夕佳节,却听得琴歌万分哀怨,他心生怜悯,便临河吹笛,与之相合。此后吕言嘉日日来此,两人却隔着一扇画壁,谁也没有见到彼此,只以乐声相交,如此一连半月,舫中歌女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半月后,吕言嘉该启程回乡,临行前照旧来此画舫,隔着画壁道:“你且等我十日,十日后我带银钱来为你赎身。”
歌女心中明白,恩客之言说说便罢,不该放在心上,谁知十日后,吕言嘉当真快马加鞭赶来,真金白银地为她赎了身,聘她回去做妾。拿了银钱、撕了卖身契,歌女抱着瑶琴坐上他的马车,至此,两人才算是真正地见了第一面。
这飞上枝头的歌女,便是如今眼前这个樱衣女,名唤含笑。
闲话传得本就飞快,更何况是这种风流韵事,不出几日,歌女高嫁的事儿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道那歌女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坊间甚至还有人据此写了本折子戏,便叫“瑶琴怨”,唱得欢场里妓子歌姬人人都爱抚一把七弦瑶琴,盼一个肯为他们隔帘赎身的痴情公子。
不过话本归话本,吕言嘉抱得美人归也是招了不少人的嫉恨,各个儿嘴上恭贺他喜享娥皇女英之福,背地里却巴不得他后院起火,早些窜出些笑话来。毕竟他府里已有的那位也勉强称得上是大家闺秀,入府多年,又如何能忍受吕言嘉纳进来个地位卑微的歌姬?
然而这少说三两年过去了,吕家后院竟是风平浪静,一点波澜都没有。
今日吕言嘉带着二位夫人出门采春,众人少不得要细细观察一番,这一看可真是稀奇,两位美人不彼此抢夺夫君—宠—爱也就罢了,竟还紧紧挨着坐在了一处,斟茶倒水彬彬有礼,毫无争风吃醋的模样。店家小二给上了点心,两个还谦让一番,煞是亲睦。
看到此,筑花阁众人也不禁感叹吕公子御妻有术,竟让两位美人这般顺贴。
落了座,吃罢热茶暖了身体,吕言嘉挥挥手叫了菜,又嘱咐伙计先收拾好两间上房,烧上洗沐所需的热水,待过会儿用过晚饭便径直回房休息,明日好出城采春游玩。
因吕言嘉点的俱是些费火候的硬菜,店中伙计点头哈腰地说需得等上一会儿,吕言嘉听罢面色微寒,扇尖不耐地敲点在桌面上。含笑见状忙站起来,柔声道:“这菜还得火候到了才好吃,我且去后厨瞧瞧,端些可口的茶点菓子来,给夫君和姐姐开开胃。”
吕言嘉心情不佳,未再言语,含笑脚步轻移着去了后厨。
后厨里,余锦年终于等茶汤沸开,舀了一壶后,便提着食盒准备回房,刚迈出了门槛,就迎头撞上一人,对方是个女子,身姿纤细,被他这么一撞径直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余锦年赶紧放下食盒去扶,却被对方面色惊恐地猛地挥开,躲闪之间她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玉藕似的手臂。
余锦年讶道:“你这伤——”
话没说完,含笑匆匆忙将衣袖掩起来,恰逢清欢下楼来讨洗脸用的热水,见了此情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跑过来帮忙,将地上女子扶起后又连声道歉,之后定睛一看,不由惊诧一声:“……含笑?你是含笑?”
余锦年纳闷:“你们……认识?”
含笑闷着头,面色窘迫地躲进厨房,没多大会儿便端着一碟浇好糖汁的圆欢喜出来,见他们二人还没离开,只好低声摇头道:“你们认错人了。”
清欢争辩:“怎么会认——”
“笑笑。”
一声冷峻的声线自三人身后响起,打断了清欢的话头。余锦年转回脸颊,看到位手持竹扇的锦衣公子,面上微露笑意地看过来,但不知为何,余锦年总觉得这人古怪得很,尤其是那双眼睛,笑中藏着些让人难以忽视的阴鸷。
吕言嘉接过含笑手中的圆欢喜,笑着将她揽过:“去了好一会儿,莫要让为夫担心。”
听着缠缠绵绵,余锦年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人就是苏清儿口中那个,脾气古怪却喜食棠棣子的客人?
第98章 藏粢团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都疲惫不堪,见吕言嘉颜色不善,因不清楚这人的底细,余锦年不愿惹是生非,只挡在清欢前头道了句“是我们认错了人”,便匆忙回了房。
清欢颇有些困惑,却也碍于那锦衣公子的冷峻神色不敢再说,只频频回头去瞧那被吕言嘉搂在怀里的小娘子,含笑却一直闷着头,直到随着自家相公回返到前堂,也未曾再回头瞧上一眼,像是当真不认识清欢一样。
余锦年低声问道:“真的认识?”
清欢点点头,忽又摇了一摇,闷闷不乐道:“倒不算是什么熟识,只是都在红坊绿巷里讨生活的,难免一块儿摘花吃酒。不过自她赎身以来,也有三两年未见了,我瞧着是没错儿,却也不知怎么就不认我了?”她想一想,叹气道,“许是高嫁以后,身份便不同了,也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人了罢……”
余锦年看她很有些失落,只能劝慰道:“许是有什么苦衷。”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了房,季鸿正倚在榻上翻一本志怪小说,手边另零散着几册神妖之类的漫谈,书册有些旧,品相并不怎么好,大概是店家留在客房中做摆设的罢了,往日里季鸿是不爱看这些的,许是今日等得无趣,便随手拿来一翻。
正看到蛇妖狐精下山报恩的故事,自己那心心念念的小妖怪就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了,季鸿忙将手中书册放下,伸手接过食盘,将他上下打量过,半晌才道:“可有累着?”
“哪能做两道菜就累着的。”余锦年笑了笑,转身去找那装猫的箱子,一打开来,小叮当气炸了似的朝他一咧嘴弓背,呲溜一声窜到了床铺深处,扭着头,呼噜噜地喷气,视软乎乎香喷喷的猫饭于无物。
哄了半天也没哄好,余锦年反被逗笑了,只好放它一只猫蹲在床角自怨自艾地舔毛,自己则撩起衣摆爬上小榻,与季鸿相对而坐,一边布菜一边聊起道:“方才在楼下遇到个清欢的旧识,耽搁了少许。”
季鸿抽出一条细腻的丝绸汗巾,起身浸了水,好似非常自然地去牵余锦年的手,握着将每根手指都洗净擦干,奇道:“此处相距信安县有十数城池之远,竟也有清欢的旧识?”
余锦年想着那目光阴寒自称是含笑“相公”的公子,又想起那位姑娘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就没有在意季鸿替他擦手这件事,想得入迷,不禁皱眉摇摇头:“我也不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指被对方揉了有好一会儿,指尖都被弄得发红。
“你啊,怎么总有操不完的心?”季鸿抬手揉了揉少年的眉心,持著夹起一颗圆欢喜递到他唇边,那唇还有些苍白,浇了糖浆的棠棣子贴在柔软的唇上,瞬间将那唇尖裹上一层甜甜的晶亮。
余锦年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张嘴咬住,约莫是甜得可口,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正待要再捻一颗来吃,却听外面说笑声沸扬,本来安静非常的客栈也喧闹起来,余锦年支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原是外面忽然落起了雨,涌进来许多避雨的食客。
开了窗,斜斜软软的雨丝打在窗页上,微有些寒气,但让人感觉舒服。天色发昏,却又尚未尽黑,遥遥地还能瞥见天际一抹红紫的余晕,远处的青瓦房上生着些半黄不绿的苔,已发出嫩叶的地锦摇摇瑟瑟地攀附在灰白的墙面,挑担的小贩匆匆忙忙,拍打着衣襟在花树下躲雨。
这种天气,最适合凭栏赏雨了,若有一壶薄酒更是再好不过。
正这么想着,那不知野到哪里去的闵懋也回来了,大咧咧地推门进来,竟心有灵犀般的带了两壶酒、几包精美的茶点心,酒是好酒,并不浓烈,正好配菜,只是有些凉,要是给季鸿喝,还得劳烦余锦年去讨个小风炉。
因是下雨,店里的风炉都被各家借去了,只剩下个半破不旧的,那店小二将它拿出来时还很是露怯,生怕被这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们赏上一巴掌。好在余锦年是穷惯了,也并不觉得被亏待,捧着风炉又讨了几块炭,便往回走。
走出来,遇上闵雪飞,那人抱臂站在廊下,似乎是在观雨。见是他,便低头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待他快走过去时才闷了一声:“只望你不要拖累叔鸾,他原本也不该走这条路。叔鸾他——”
这条路是哪条路,余锦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愿明白,他抬起眼去看闵霁,想与他问个明白。檐廊的雨滴下来,沿着略带水汽的发梢,最后似乎融进了少年人清莹秀澈的眸子里。
闵雪飞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浮躁感,他一方面,出于大局考虑,想将那位季三公子拉回正道上来,另一方面,却又出于私情,不忍心说太多的重话。他始终看不透,眼前这位少年医才究竟是郦国公世子的黄粱一梦,还是季鸿的千金难求?
“罢了。”他摆摆手。
余锦年盯着他瞧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甘松蕊一、柏子仁三,并白檀香半两,又佐三两桑木麸炭末,合为蜜丸香,静时点之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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