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做菜向来是照顾周到,所以甜咸各做了不少,捏好了摆在食篮里,撒上黑芝麻。做好的藏粢皮如白玉,馅似金银玛瑙,叠在瓷白盘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直馋得闵懋忘记了女鬼啼哭的事儿,嚷着要尝个鲜。
两人打闹着,一抹青白薄影飘过,吓得闵懋差点噎着。余锦年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昨日那小娘子,似乎名唤含笑,今日她穿了件儿立领衫裙,眼皮发红,略显憔悴,脚步轻浮无力,神采无光,那高耸的领沿直竖到了耳朵根,将她那鹅项似的颈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余锦年想到闵懋所说的鬼女夜啼的事,隐隐的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他不知该怎么张口,只在与含笑擦身而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含笑脸色刷得变白,一个瑟缩躲开了,匆匆拎起一壶酒水,一瘸一拐逃也似的跑出去,直撞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她惊惶未定地抬头去看,看清来人并不是吕言嘉,仿佛是劫后余生般的长出一口气,低低唤了声:“姐姐……”
那人正是吕言嘉的正夫人齐文君,今日换了衣裳,佩着璎珞,愈加显出一副矜贵和顺的大家闺秀模样来。此时她雾眉微蹙,谨慎地盯了余锦年一眼,似乎是防备着他,之后才轻轻抚弄起含笑匆慌间跑乱了的发鬓。
二人相视片刻,齐文君便将她搂紧了,轻声宽慰道:“别哭,若是叫他看见了,又要受罪。”
含笑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咽下了泪。
余锦年自知站这儿不妥,忙扯着闵懋离开。
待他们转过拐角,齐文君拽着含笑躲进墙角,被密密的枝杈遮挡着,她抬起手似乎想摸点什么,可到最后也没下得去手,只虚虚晃了一遍就落下了:“还疼吗?我看看。”她温言细语的,去解含笑牢牢立起的衣领,好像是对待同甘共苦的亲姊妹,又或者是什么更加深厚的关系,而不是与她争宠的妾室。
两人又不知说了什么,含笑突然火急火燎道:“我跟着姐姐!生了死了,一辈子都在一块儿!”
墙薄,挡不住什么悄悄话,更不说旁边还有扇漏景的窗,不过檐下滴答着昨夜的积水,接下来的话又被齐文君捂住了,余锦年能听见这两句,也纯属偶然,然而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儿的,也不甚明了什么意思。
抱着困惑,余锦年一行人驱车来到了郊外,经过这一夜雨丝摧残,树上的花瓣都被打落了不少,顺着澄澈的溪水飘荡,仿佛铺满了一层粉萍,远远望去如一条胭脂河般。
他们到时,溪边已有了不少人,甚有一群文人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游戏,各家的书童侍女手持笔墨,兴致勃勃地瞧着,盼着那酒杯撞在自家面前,好让主人一展风采,艳惊四座。
那边颂着花柳芳菲,这边余锦年却拿起小铲子,很是务实地带着苏亭阿春他们掘起了小野菜。
开春的雨后,正是野菜疯长的时候,什么车前草、蒲公英和小荠菜,还有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采春这事儿本来就是女眷们的游戏,但虽说是要“采”,可各家的富宦小姐们也不会亲自下手,俱是三五成簇地带着丫鬟们嬉闹,也并不在乎究竟采到什么。
像是余锦年这样认真的,反倒是稀奇。
他与季鸿越采越远,竟追着一簇野苋进了林子深处,此处林绿荫深,多得是各色刚刚冒出来的绿芽儿野草,经过一夜春雨,脚下泥土松软,很快就沾污了他俩的衣摆,余锦年瞧着远处似乎有株香椿苗,便高兴着要过去看看,却不料没看清脚下,险些滑下小坡。
惊慌之际,季鸿一把将他拽住:“小心!”
好在余锦年只是扭了一下脚,又被泥脏了鞋子,并无大碍,两人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季鸿半蹲着,替他褪了鞋袜,慢慢揉捏着他的脚踝。余锦年翻弄着篮子里已经采到的野菜,心情大好,遂一株株地挑出来给季鸿介绍是什么,怎么吃,好不好吃。
季鸿专心听着,嘴角微微上扬,道:“金幽汀已着人去收拾了,因久无人居,有太多地方需要修葺重建,须得现在就得动起来。下头的人正翻荷塘里的淤泥,待我们回京时,约莫便能注上水,到时养些锦鲤在里头,你要喜欢,再沿池种些花藤。我还命人将后头的一处别院改做了药炉,后厨也多添了几口灶……”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没条没理的感觉,想到哪说到哪,一丁一点儿的细节都想跟余锦年说,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想着留点惊喜,待院子建好了,亲自领着人进去转一圈,亲眼看看少年的表情才好。他略略沉思片刻,道:“金幽汀是二哥取的名儿,你若是喜欢别的,就叫他们去重新做匾,以后这就是我们的——”
余锦年晃了晃脚,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们的什么?”
季鸿抓住那光滑白皙的脚背,握在手里揉圆捏扁,他脚上皮肤很薄,几乎能看到脚面下头青紫色的细细血管,季鸿一手攥着这不老实的脚,一手揽过少年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几下:“我们的家。”说着,就吻上了少年的唇。
两人颠簸好些日子,许久未亲热,这么一个吻厮磨了好半天才尽兴,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微微粗重,季鸿口中有浓茶的味道,涤得人口颊生香,余锦年舔舔嘴巴,垂着脑袋套上鞋,拿眼睛余光去瞄他:“……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的,就为忙这个事?”
季鸿笑道:“很多事情还是想亲自决定,交给外人,总是不放心。再者说,此时交代得细致些,以后也住得舒服,不必再折腾人。”
“其实怎么都好,不用那么麻烦。我手里有些银钱,就随便在京里办个宅子,也省的外头人胡说八道。你能暇时来瞧瞧我就好……”余锦年视线飞瞟,他明白闵雪飞昨天欲言又止的意思,京中不比信安县天高皇帝远,不过是低调做人罢了,他也愿意替季鸿考虑,这种事放在哪儿都难能光明正大就是了,更何况是此时。
不过说出这话来,也并非全然出于大公无私的念头,其实有七八成还是说来撩季鸿顽的。
季鸿果然上当,难得有些不悦,皱眉严肃道:“谁敢说?他倒是不知季字怎么写。”
好一副昏聩纨绔的口吻,惹得余锦年破愁为笑,捂着肚子阵阵发乐。季鸿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见少年确实开心起来,便使劲揉乱了对方的发顶,放缓了嗓音:“已经走得很深了,回吧。”
两人走了几步出去,余锦年才后知后觉地惊悟过来,原是自己撩他玩的,怎么像是反过来被季鸿给逗了?
正这么忿忿走着,远远地瞧见林子深处有片恍惚的人影,看那身形有点眼熟,细细长长的倒像是个姑娘,挎着个小巧的篮儿。估计是哪家的闺秀,总之是不常干粗活的那种,走在山林里是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险些扑倒。
她时不时弯腰,拨弄着树底下的草堆,一会儿便拿出几个白花花的小东西来,扔进篮子。
此处山林虽并无什么猛兽毒蛇,却少不了飞爬乱窜的小虫,咬起人来也着实厉害得很,余锦年方想提醒对方,莫要再往深处去了,那人一抬头,似乎发现了他们,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儿。
“真是好生奇怪。”余锦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多得是绿葱葱的新草,树根下头都是腐烂的泥层,并没发现什么稀奇玩意,也不知那姑娘涉入深林,采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99章 白醉口条
回到溪边,日头已近正午,天气本已放晴,好端端的却不知从哪吹来一片云彩,竟冷不丁地飘起了零星雨丝,柳絮似的抚过肩头,当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然而这沾衣欲湿的雨不仅没能打消溪边文客们的兴致,反而给这春景更添了另一番诗意。
山路两旁搭起了几间茶棚,看着简陋,其实五脏俱全。店家有些是附近山村里赶来的农户,支个小摊子,卖些现成的吃食,也有镇子里推车上来的食肆小二,东西便齐全些——没多大会儿,就见溪水旁边的树底下摆起了一张张粗面的小案,后头则煮起热铜铫,若是来得凑巧,除了解渴的茶汤,甚至还能吃上几种适口的小菜。
正值早春,满地回青,所以做菜也容易,都是就地取材的野青。闲暇时在林里树下随手采上一把野菜,顺路于溪中一涤便可下锅,只需少许盐酱翻炒,片刻就能新鲜出盘。一碟碟小菜绿油油的,让人看着就欢喜,若再配上一个巴掌大的酥油小饼,倒真有一种别致的乡野风情。
但富贵人家却是看不上这些粗鄙食物的,多半会自己带人手和食材,仅借店家一个火儿罢了。余锦年二人顶着小雨走出来,几间大的茶棚都已坐满了人,有讲究的人家还支起了丝绸蒙就的缀珠屏风,一二十个随扈们匆匆忙忙走来走去,从马车上卸下自备的杯盏羹盘,有条不紊地排开。
筑花阁自然也遣了几个伙计来做生意,搭了个小小的摊儿,卖些茶粉和香糯好看的花糕。余锦年浑身脏兮兮的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正要说去溪边洗洗,转头一瞧季鸿,那叫一个风度翩翩,干净白皙,宛如一株刚成了仙的青竹,充满了说不清的书卷气。
和他一比,自己倒真像是只乱扑腾的野兔子,就差嘴里叼根草,很是端不上台面。
余锦年正“暗自神伤”,筑花阁几个卖糕的姑娘便悄悄围了上来,许是他天生一副平易近人的好相貌,因此即便旁边伫着个神仙般的季鸿,也防不住几个小女娘们对着余锦年甜甜发笑。
“我们有桃花糕。”
“还有桃花酒!”
两个小姑娘一人一句地说,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要不要尝尝?”
余锦年被塞了个措手不及,要伸手去接,却先有一只袖子拦在了身前,季鸿默不作声地替他接过,回过头来见他一脸傻情,不由垂眸瞥了眼他的手,还没说话,余锦年就混不在意的把双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要去拿那块桃花糕。
季鸿左右一避,余锦年被虚晃一番,他整个上午粒米未进,此时也禁不住郁闷道:“做什么?”
“洗手。”季鸿言简意赅道,好像一个字都不舍得多说。
他自己没带汗巾出来,旁的筑花阁小女娘便笑盈盈地抽出一条手绢来:“来的路上我们老板娘便夸你,说你做的菜好,那吕公子那么挑剔的怪人,却是一个骨头都没从你这枚鸡蛋里给挑出来。老板娘叫我们多跟你讨教讨教呢,你可要赏脸,回去以后教教我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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