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从脸颊右侧往后倒退, 被日光拉得老长,成了模糊的光带,两侧都是树, 眯起眼睛只能看见绿色和灿金色的光斑交杂着奔向脑后。巴士偶尔轻微的颠簸,让我从如光似幻的影子中醒来。
我坐在最里头的位置摇摇欲睡,原因在于车上空调的冷气充足, 我本来被冷得想打哆嗦, 结果太宰先生把他那件风衣盖在了我身上。
面对我的眼神询问, 他装模作样的扯了扯领子, 说:“我很热嘛。”
他是不是真的热, 我自然不得而知。
我每每见到他一身齐整的三件套:风衣、马甲、衬衣, 哪怕现在不是夏季暑气最盛的时候, 我也不得不钦佩于他的耐热能力。
更何况, 太宰先生还能时时保持其外在的风度,不被自然影响——单看这点, 已经神奇得令我说不出更多惊讶的话了。
“多谢了, 太宰先生。”我将他那件大衣当毯子盖在身上, 布料比我想象中薄且透气不少,在凉气四溢的空调环境中薄厚正是适中。
我将往下滑落的部分向上扯了扯,试图盖住肩膀, 拉扯中我一直攥着衣服的衣角,拉近身体时,我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太宰先生的衣服上几乎没有味道。
衣服的主人正随意的枕着靠背椅, 颈部微扬起, 看着前方的座位。国木田先生和委托任务的交接人正小声交谈着, 对方说话的声音细若蚊呢, 听起来着实费劲, 从两张靠背椅的中间缝隙,我见到了国木田先生时而拧起的眉头。
他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沓薄薄的资料,简单的浏览过后感慨道:“这样啊……”
车内静得很,只能听到空调的运作声和我身旁太宰先生匀称的呼吸声。
那位接洽人声音本是细小的,却在宁静的空间中被无限放大了。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他说,“是络新妇做的吧。”
我闭着眼睛,朦胧中听到了这个么个词语。我半边身体被窗户透下来的懒洋洋的太阳光照着,另一边则是在空调的洗礼下保持着镇静。
络新妇,据说是狩猎男子的蜘蛛妖怪,外形似是美女,会将男性的首级当做食粮。
不是来处理委托的案件么?和灵异鬼怪又有什么瓜葛?
“太宰先生。”我小声问道:“侦探社会被人委托处理灵异事件吗?”
在我的三观被打破过一次又一次后,我已经默认这是个怪力乱神皆存在的世界了,既然有妖怪,自然要找专业的退治妖怪的人,找侦探社做什么?
“那也得是货真价实的‘灵异事件’啊,伊君。”他也配合我压低了声音,就像在说悄悄话,听得我心上痒痒,“这世上,哪怕是在拥有号称八百万神明的日本,心怀鬼胎而装神弄鬼者,远比真正的神明数量要来得多。”
“……所以是有人装神弄鬼?”
“没了解清楚情况前我也无法做出判断。”他说,“我可没厉害到那个程度啦,伊君。”
“这样啊。”我应承道。其实我本想说“真的吗?”,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过……络新妇啊……
我闭上眼睛,不知为何想到一件荒谬的事:假若世上当真有妖怪,他们挑选人类猎物下手时,也会看相貌吗?那他们是怎么判断猎物的好坏呢?
紧接着,我有个更荒唐的想法——妖怪挑选人类作为粮食,是不是像人类去市场上挑选菜品一样,会看色泽是否鲜亮,果实是否饱满,鱼目是否清澈……
国木田从缝隙中偏过头来,他伸出手将资料递给太宰,不知怎么突然对我问道:“怎么了?”
哎呀……想岔了。
我这才从他反光的眼镜片中看到自己的表情——非常认真的在困惑,在思考刚才那个没什么意义的话题。
我点了点头,表示:“没什么。”
太宰已经接过资料看了起来,他看的很快,纸页“唰唰——”的摩擦着。我将自己蜷缩在他的风衣里,暖意包裹着身体,在他有节律的呼吸声中居然倦意更浓了。
翻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问我:“很困吗?”
“有一点。”我说,“快要到了吧?”
他已经将手中的那沓纸放下了,“还有一刻钟左右。”
“那我就不睡了,否则刚睡着就要起来。”我揉了揉眼睛,倦意一时半会儿没法驱散,我问:“侦探社的委托和络新妇有什么关系吗?”
“你听到了啊。不过也不是什么要藏着掖着的事,新闻上已经报道了,只是地方偏僻,所以关注的人并不多,但是在小众论坛中已经有很高的讨论串了。”他说着,抽出一张资料递给我,我面前视线还有些发白,只好先拿过来,太宰已经主动替我讲起了前情提要。
“第一位被害者是做木材生意的小山先生,五十四岁,无妻无子,被人发现时早已尸首分家。”
我视线已经恢复了,看到了手中的资料上的字,底下还附了一张现场照片,但这张图被太宰先生取下了,没有让我看到。
“这是第四起了。”他说,“最早的一起案子发生在一个月前,受害者是外来的旅客,夜晚去河道旁玩耍,翌日同行者发现他彻夜未归,于是旅店老板喊上邻居去附近搜索,在河滩旁发现了尸首。”
“这之后又发生了两起,受害者均是当地人。大致就是这样。”
太宰他只说到这里就停下了。我将这张资料还给他,他就一起送给了国木田。
“只是这样就和络新妇扯上关系……未免也太牵强了。”我听到国木田说了我也很在意的事。
“大概是发生了怪事吧。”太宰见怪不怪的说。
听到他的话,接洽人仿佛受到鼓舞,拼命点起头,正欲开口接话——事实上,他话头已经开了,他说:“其实我们有居民听到怪声……”
却被太宰的声音打断——
“人类想和妖怪扯上关系,抛开的的确确是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作祟外,更大的可能性是有人正妄图将恐惧合理化,利用鬼神妖物来控制舆论散布恐慌,好掩盖荒诞的外皮下裹藏的唯一真相。”
青年吐字清晰,声音是平滑冷静的,被他这么一说,接洽人颇有些灰溜溜的样子。
这话可太难接了,稍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扣上“利用宣传迷信来掩盖犯罪”的帽子,尽管他只是个负责传话的,也不想被人小瞧成轻而易举就被人用妖怪忽悠的傻子,结果负气似的扭过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小声和国木田聊起来。
国木田趁着对方讲话的空隙,侧头对搭档露出了一个实属无奈的表情,虽然时间短促,甚至飞快的用平日里惯有的皱眉给掩盖了,但依然被我看到了。
这么说来,这是我第二次和他们二人以“搭档”的形式碰面。第一次时,我是事件的当事人,满脑子又是杂念,根本没空关注他们搭档时是如何相处的。这次却不同了,我虽然说也是来办事,但我是自由身无人约束,自然心思活络,甚至能有不少余裕去了解他们二人平日工作时的相处模式。
……倒是挺可爱的,我想。
接下来便是我同眼皮打架的过程,就不在赘述了,下车后,我取出了行李——不过是几日换洗的衣服,为了偷懒不想装太多,我甚至选择清一色的连衣裙,再就是笔和稿纸。我头前大言不惭的说要试试手写,其实还有一则充满现实苦涩的理由——我买不起电脑。
来之前我们预定的旅馆在同一家,八原这种生活气息浓郁的地方,有不少颇有些年头的建筑,我们入住的旅馆似乎也有几十年历史,在当地有些名气。光是站在门外,注视着木雕的屋顶,被倾斜下的日光灼灼发光如金沙泼洒,风雨留下的痕迹落在木头上,久而久之形成的全是岁月的刻印。
接洽人姓坂本,他早早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宿。
“在一楼,左手侧的第三间和第四间。”他说,“主人说二楼暂不开放。”
我订的房间同样在一楼,是最深处的那间。
“二楼不开放的理由我能问问吗?”国木田说。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坂本大方的说:“今年的生意不怎么好,房客根本住不满,二楼持续开着就必须得日常维护,如此一来还会有多余的开销,不如先闭起来,等有人预约上门再说。”
太宰瞥了一眼旅店的门帘,问道:“往年这个时候呢?”
“热闹不少。”坂本叹了口气,“大学生啦、美术生啦,又或者是想要寻一块清净的地方专心做自己的事的人都会住进来避暑,可今年不是发生了这种案子嘛……原本每年夏季都会来住上一月之久的作家老师,今年也婉拒了我们的邀请。”
负面新闻永远传播得飞快,发生这种性质恶劣的惨案,会受到影响也是理所当然。
“旅馆的主人呢?”国木田仰望二楼的小窗,随口问道。
“靖彦啊?他近日里身子不怎么爽利,我看是热伤风吧。”坂本不太在意,“他女儿今天在家,让她领你们去房间吧。”
“坂本先生对他们家的情况很了解啊。”
“嘛……”坂本在前面领路,听到太宰的话后摇了摇头,“再怎么说也是几十年的老店,先代也是大家的老邻居了,早些年他们家生意不错,对周围的邻居多有提携,现在的主人是入赘进小川家的,在妻子过世后理所当然的继承了旅店,只是……”
国木田已经撩开了门帘,他看见门帘下细细碎碎的挂了丝,“作为旅店的门头位置,未免也太不讲究了。经营状况想必不怎么理想。”
“您说得没错。”
年轻女性的声音从我们一行人背后传来,静立在原地的少女身着朴素的校服,额前垂下几缕细碎的头发,眉眼秀丽,黑色的长发侧搭在肩前,用松垮垮的发圈束着,与雪白的脖颈相照应。
“其实从母亲过世后……不,没什么。”
坂本没听见她的小声呓语,看她还穿着校服,顺口问了句:“诗织,今天学校是放假了么?”
“没有,我和朋友去买教辅资料了。”她随口应道,又将视线重新转回三人身上:“三位是预约的客人吧?我带各位进去,坂本叔叔可以先回去……”
“哪里的话,我还有事呢。”坂本说,“一起进去吧。”
国木田先生和坂本走在前方,名为诗织的少女很快越过他们,成了领头的人,侦探社的二位进门后,坂本跟着他们一起进了房间,商量工作的事,而诗织领着我一路走到尽头的房间。
最里头的房间门前的走廊地板会轻微发出咯吱声,诗织推开和室的门,对我说:“往年都是那位作家先生选这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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