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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还是骄阳高照,晴得柳枫赶不及的往医馆跑,直说大好的日子得回去晾书晒药。谁知他出府没一阵,亮着天的就往下掉水珠子,噼里啪啦落在竹叶上直往外蹦。
外头遮云敛光,又有穿林打叶的春雨将府内本就不大的仆役交谈声隐去几分,慕洵倚在书房软和的梨木靠椅上翻折子,一时精神恹恹。这椅子原本不在书房里,实在是柳枫皎月逼得紧了,说再要板着身子一坐五六个时辰,就把他原本的桌案座椅砸烂当柴火卖。慕洵分不出精力同他们推脱周旋,二来腰上也确实酸着,索性就答应了。
折子堆了不少,不过十之八九都是弹劾,瞧着那群老臣要么义愤填膺的骂了,要么憋着口气跟陆戟请辞回乡,总之慕洵迷迷糊糊浏览一遍,觉着并无任重之人,便也不作他想,取了本前朝变法的书册,靠稳了腰背慢慢翻。
书房门边忽然传来叩响,慕洵循声望过去,见是府中寡言的小门仆。
那门仆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个头倒是蹿得不低,躬腰垂首的端药进来,连慕洵的正脸也不敢瞧。
慕洵见他这样,嘴角浅勾:“我原来这样可怕吗?”
小门仆身子一顿,微微昂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埋下脸去,“小的不敢。”
见他还是小心翼翼,慕洵颇有些无奈,只好道:“你怎么来送药了,皎月呢?”
“皎月姐姐不久前出门采买,托我送药给大人。”他一直捧着呈碗的木托,大抵是举得累了,碗中的乌色在玉沿边打着晃儿。
“放桌上吧,待会儿便喝。”慕洵自他敲门后精神了不少,手上一本《变法论》翻到半途,身上也舒坦着,因此不想当即就饮得满口涩苦药味扰了兴致。
“大人还是趁热饮下吧,待会儿凉了还要伤胃。”门仆劝道,手上仍端着托盘。
“那行吧。”
他轻叹一声,坐直取了药碗举到唇边,余光却见那小门仆终于抬眼盯着他,慕洵抬起碗底,将汤药一饮而尽。
“李彦,”慕洵放下药碗,喉间哽了哽,压下一阵苦涩的翻涌,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年人:“你的手当用来握笔杆,而不是冰刃。”
门仆浑身一颤,手上托盘略一倾斜,药碗玉匙碰撞着滑到一边。
“大人玩笑了。”
“对方许了你什么?珠宝钱财还是……换名买官?”慕洵说得云淡风轻,却激起那小仆满额冷汗。
对方努力回视他平静如水的眸子,竟捕捉到慕洵瞬间的笑意,强作笑颜,颤着声道:“大人既早已看出,竟也敢饮我呈的药。”
“这药若有问题,自然不需你亲自端来。”慕洵靠回椅背,手指交叉覆于身前,“倘若你真有拿刀的本事,现在也轮不到同我多费口舌。”
“那位大人让你伤我胎腹,用以表明忠心,后再为你更名换姓、买官提职,从此便可以如日登天平步青云,是也不是?”
那小门仆似是被戳中了心事,眼色里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冽,慢慢将药盘放下,右臂下垂,掌腕处露出一截以麻绳扎紧的刀柄,“大人要是能开出更高的价码,我这刀刃倒也未必会伤你。”
“你当真以为那人会帮你逃脱?”
“既有许诺,自是如此。”
慕洵瞥过那人右腕,盯着他发狠的眼,面上仍无惧色,却是缓缓问到:“我近日身子不好,早朝未上,书房少进,不仅鲜有客人登门,就连曾经常来的陛下也未派人探望,是不是因此叫你觉得我慕凡矜难获重用了?”
少年一愣。
“李彦啊。”慕洵深叹一口,清亮的明眸中显出浅淡的悲哀:“我前些日子得空看过你写的排律诗。”
门仆闻言瞪大了双眼。
“你的字是不错的,诗也有些风采,想来徐管事应当是个负责的老师……”
“竟是你让他教我?!”少年打断他。
慕洵并不答话,只是盯着他闪烁大骇的眼睛,待他一阵惊惶过去,接着缓道:“徐管事早年中过举人,承先父大恩才甘愿屈尊作我慕府小小管事,让他做你的老师,当不算辱没了你。”
“你来府上那年不过十岁有余,却能识得不少字,笔迹也工整有形,想来若不是家道突然败落,举目无亲,也不会卖你到这里受委屈。”
“我那时年岁也轻,又常去宫里,回来还要伏案,实在腾不出空闲教导你,只好辛苦年迈的徐管事费神相济。本想着再过几年就送你参加乡考……”
“大人,莫要说了……”
那少年听着慕洵的话,眼尾一阵阵地泛红,掌中匕首“哐当”一声掉落于地。
“追名也好,逐利也罢,你有心正道,自是好的。”他话音一转:“只是有些事情,今日我不告诉你,恐怕明日也未必有人说与你听。”
“你本门户不低,心有大志,又因年岁尚小,一时受人蛊惑犯错,我不怪你。”
“当初式微,是先父买你进府予你生途,我于你并无恩惠,你不忠信于我,我不怪你。”
“今日你藏刀于袖,趁身周无人欲意伤我腹中婴孩,然因尚存善念一时犹疑未果,我仍然可以原谅你。”
“可是李彦,父母赐你一个‘彦’字,当是盼你终成英才、光耀门楣,若你摧眉折腰行不义之事,你如何能叫自己心安,待到作古你又有何颜面再见双亲呢?”
小门仆满眼噙泪,双膝瘫软委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一寸寸地断掉了。
“你且告诉我,到底是哪位尊贵要寻我孩子的麻烦?”
“是唐敬之,大人……”
“大人!”皎月笑吟吟入了屋子,但见看门小仆委顿于地抽噎地哭着,慕洵靠在椅上按着侧腹冷目盯着他。
“可是出了什么事?”皎月拎着几包裹着牛皮软纸的东西往桌案前走,小心翼翼看着两人的神色。
“无甚大事。”慕洵忽然松了眉头,对皎月说:“这孩子方才脚下打滑,险些将药汁洒到奏折上,叫我好生数落一番。”
“这样啊,”皎月转头看了看那位与她不差几岁的少年,嗔怪道:“李彦你也是,多大的人了,大人说两句竟还掉眼泪,羞不羞呀!”
那小门仆听闻慕洵的话,一时又怔怔地跪立在那,下意识将匕首掩住。
“大人也该宽宽心,听说揣着肚子本就容易烦躁生气,您又是个爱公务的。”这位小婢女将纸包放在书案边,又将桌上的奏折码放齐整,“您看,这金贵折子不还好好的吗?”
“还不回去。”皎月努努嘴,示意少年快走。
见慕洵无话,那李彦立刻会意,甩下一道耻泪捂着袖子跑了。
“大人也真是,平时婢都难见您生脾气,这回竟同一孩子发火了。”她摊开那叠油纸,将里头的东西堆在玉盘中码成一座小山,往慕洵手边一递:“喏,大人点名要的西市鸭油麻饼,婢可是穿过大半市集在城中另一头排长队买的。”
慕洵看着那焦黄面皮上松散焦香的芝麻碎粒,忽然反射性地往后避了避,歉疚地笑了,抚着胸口对皎月说:“刚喝了药,闻着油香不太舒服,你不如替我拿去给大家分分?”
皎月听他这话,心中总要有些怨气,又怕慕洵为难,只得咬了牙,抿嘴假笑道:“好嘞!知道大人从不吃麻饼,这回托婢去买,定是要一饱大家的口福,您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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